有舉子狂笑出聲,高聲說道:“諸位看見了嗎?這就是我們大宸的宰相,做賊心虛,連面對的勇氣都沒有!”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
另一舉子漲紅了臉,将手中書冊狠狠擲向遠去的車駕:“無恥之輩!”
唯有謝少陵目光複雜,望着那輛華麗車輿。
這與他想象中的反應截然不同,沒有暴怒,沒有羞惱,隻有一種遊刃有餘的從容。
馬蹄聲漸行漸遠,裴靖逸卻沒有立即跟上。
他單手勒住缰繩,在原地打了個轉,目光戲谑地掃過那群仍在叫嚷的舉子。
這群讀書人以為自己占了上風,卻不知病貓若沒有後手,豈會如此輕易善罷甘休?
都堂門前,顧黨的官員們早已在門楹下等候。
一見顧懷玉的儀仗隊,衆官員紛紛拂袖正冠,将自己整理得妥妥帖帖。
顧黨裡已有人認出裴靖逸。
這位可是在茶樓話本裡被塑造成“十步殺一人”的鐵血将軍,傳聞那豪橫的東遼敵軍,光是看到“裴”字的軍旗升起,就吓得丢盔棄甲,落荒而逃。
裴靖逸翻身下馬,站在車轅前半步未動。
車內簾幕輕動,顧懷玉倦懶睨他一眼。
裴靖逸目光肆無忌憚端量他,視而不見其中指示。
直到顧懷玉伸出一根手指,朝他勾了勾。
動作宛若主人喚犬。
圍觀的衆官員幾乎都屏住了呼吸。
裴靖逸心裡頭罵娘,卻是屈膝伏身跪下去,“顧相,請。”
誰人不知“将軍三箭平吳山”的故事?
那是民間傳聞裡的真英雄,百姓心裡的武神下凡,朝中那些自诩清高的文官,背地裡不知遞過多少帖子想拉攏他。
這位軍爺從不賞臉,連董太師的壽宴都敢缺席,但這麼一個了不得的人物,卻在權相的車前下跪,心甘情願地低下頭顱。
顧懷玉踩上裴靖逸膝蓋時,周圍顧黨官員的表情精彩紛呈——不是震驚于将軍下跪,而是震撼于相爺連這樣的猛虎都能馴作踏腳凳。
顧黨官員臉上的震驚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按捺不住的亢奮。
連董太師都請不來的人物,今日竟在相爺面前低頭?
這說明什麼?
到底還是相爺更勝一籌,跟對人了,這是他們此刻唯一的想法。
沈浚立在人群的正中,今日他新換了一襲官袍,更襯得清逸俊秀,但此刻雙手在袖中無聲地扣緊。
但凡長着一對眼睛,都能看得出顧懷玉與裴靖逸之間的劍跋扈張。
裴靖逸渾身的肌力繃緊,卻始終沒掙脫開踩在他身上的那隻腳。
更刺眼的是,顧懷玉踩着他膝蓋時,那傳聞裡的鐵血将軍,還下意識擡手虛護一把,像是怕人摔着。
“下官參見相爺。”
顧懷玉腳尖一落地,沈浚大步上前,捧出早已備好的暖爐。
顧懷玉頗為意外揚眉,他接過溫燙的暖爐,邊向前走邊問:“事情辦得如何?”
沈浚落後半步随在他身後,“按照相爺的章程,城中寺廟道觀已騰出一半的廂房,棉花已送到織造坊,令人連夜趕制冬衣……”
顧懷玉微微地點頭,見他不說又問:“減稅呢?”
“崔尚書稱此事需相爺親自去一趟戶部。”
沈浚說罷,忽聽“铛”地一聲響,他轉頭橫去一眼。
朝中的文官入宮皆是乘官轎,都堂門前不設拴馬柱,裴靖逸竟将馬拴在牌坊下的石碑。
那可是刻錄大宸曆代宰執名諱的石碑,由太祖皇帝親立,在此曆經兩百年的風光。
沈浚從前見武官失儀,總是能寬宏大量,他堂堂中書令,何須跟一介武夫計較。
可此刻翻湧在胸口的,卻是某種更為尖銳的情緒——說不清,道不明。
“不必理他。”
顧懷玉停在廊下,“減商稅的事你不必再管,本相親自來辦。”
沈浚颔首淺笑,“相爺辛苦。”
顧懷玉踏入都堂,還未落座,沈浚便快步迎上來,将一方錦墊鋪在紫檀椅上,鋪得細緻又鄭重。
桌案的奏章都按朱批顔色分好了類,沈浚奉上一盞青瓷茶盞,盞沿溫熱剛好,語氣亦溫和得恰到好處:“太醫添了川貝枇杷,潤肺止咳,相爺試試。”
這般殷勤周到的模樣,與那位向來謹慎持重、不苟言笑的中書令判若兩人。
顧懷玉眸光一暗,不對勁。
沈浚俯身将茶盞擱在他面前,不動聲色問:“裴将軍怎麼跟着相爺?”
顧懷玉瞥向裴靖逸,裴靖逸抱臂斜倚在廊柱,聞言唇角勾起一抹玩味弧度,等這位權相要如何解釋他的存在。
“裴将軍……”
顧懷玉輕描淡寫地說:“傾慕本相的才幹,前幾日跪在寝房,死乞白賴地求着要做本相的人。”
裴靖逸笑意僵了半瞬,緩緩眯起眼眸,這倒也不算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