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浚掃量一遍裴靖逸,審視這位新的“顧黨”,不知為何,越看越不順眼。
顧懷玉視線落在茶湯那一圈溫潤的褐色波光。
沈浚是個什麼人,他心裡再清楚不過,那是一柄出鞘不見血的冷刀,慣于藏鋒不露、殺人不見痕。
他敬重你時,分寸恰如其分,從無一絲越矩。
如今卻突然這樣?鋪墊、斟茶、話裡話外盡是關切,仿佛換了一個人。
顧懷玉心知肚明,如今這番恭敬,不過是虛與委蛇、韬光養晦。
心中隻餘一句:此人八成是要恩将仇報了。
沈浚忽然俯身靠近,擡手替顧懷玉攏了攏滑落的裘衣領口,“相爺還在想江州的事情?”
顧懷玉順水推舟地點了點頭。
看破不說破,沈浚手裡應該有不少這些年暗中收集的“證據”,若是逼得沈浚魚死網破,他也讨不到什麼好處。
沈浚颔首笑得微妙,“跟相爺講一樁趣事,護國寺方丈與曹參交好,求曹參參相爺一本,稱相爺擾亂佛門清淨。”
顧懷玉挑眉,曹參是禦史中丞,鐵杆的清流黨。
“那曹參——”沈浚唇角的笑意更深,譏诮地說道:“畏懼相爺的威嚴,根本不敢接下這樁事,秃驢從曹府出來,下官便讓人給捆了,關到诏獄裡教他清醒清醒。”
顧懷玉眉尖挑的更高,稀奇,真稀奇,沈浚給他羅列的罪狀裡,其中一條便是仗勢欺人,濫用權威。
如今沈浚也幹了。
沈浚忽然單膝觸地,雙手替他将松脫的靴扣系緊,低聲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相爺救了那麼多人,江州的百姓會記得您。”
顧懷玉喉間滾出一聲意味不明的笑。
他臭名昭著,罪行罄竹難書——貪赈災款、賣官鬻爵、鸩殺皇親,哪一樁不夠千夫所指?天下百姓能有幾人不恨他?
可沈浚偏偏擡頭,眼底幽暗的情緒複雜晦澀:“天下人終會知道,相爺不是壞人。”
“呵。”
一聲嗤笑從廊柱後響起。
裴靖逸抱臂倚在朱漆柱旁,盯着檐下鳥籠裡的鹦鹉。
似乎方才他笑的是籠中的鹦鹉。
顧懷玉指尖微頓,随即輕拍沈浚的肩,“退下吧。”
沈浚極輕地撣撣衣擺,經過裴靖逸身側時,眼風一掃,眸光深冷。
裴靖逸心底嗤然:一個男人,跪着給另一個男人系靴扣?顧懷玉是沒長手還是斷了腿?
這沈浚莫不是個兔兒爺,專好這一口?
他忽然想起軍中那些腌臜傳言,文官堆裡多癖好龍陽的,尤其是這等斯文白淨的,為了高官厚祿甯可賣屁股給上級。
裴靖逸看向顧懷玉,那人鮮紅的官袍領口微敞,露出一段病态蒼白的頸子,仿佛稍用些力便能折斷。
就這副弱不禁風的模樣……上男人?
他嘴角勾起一絲嘲諷的弧度,心頭那股莫名的煩躁卻愈發濃烈。
籠中鹦鹉突然撲棱着翅膀,尖聲叫道:“相爺千歲!相爺千歲!”
顧懷玉擡眸,“這畜生倒比某些人讨喜。”
裴靖逸明知故問:“顧相是在說我?”
顧懷玉翻開案幾上的奏折,垂着眼邊看邊道:“畜生見了主人都知搖尾低頭,裴将軍連畜生都不如……”
裴靖逸往堂下的椅子一座,姿态大喇喇,“下官自愧不如,哪比得過顧相門下那些乖巧的畜生,一聲令下就搖頭擺尾。”
顧懷玉是想叫他認主,做顧相的一條好狗。
但想要給他套嚼子,也得看看自己那副身子骨,撐不撐得起鞍鞯的重量?
顧懷玉執着朱筆的手指一頓。
混賬玩意,是得好好教教規矩了。
那點微弱的寬容,隻限于裴靖逸乖的時候,但不包括蹬鼻子上臉。
屋裡落針可聞,隻有炭爐“噼啪”作響,烘得一室暖意融融。
半晌,顧懷玉忽然低笑了一聲。
那笑輕得幾不可聞,卻像森冷細雨滲進骨頭縫裡,帶着點惡劣的意味。
裴靖逸眯起眼望向他。
顧懷玉正垂眸寫字,仿佛方才什麼都沒發生過。
裴靖逸端量他的神色,覓不出任何情緒,他勾唇挑釁地一笑,“顧相笑的真好聽。”
顧懷玉不理會,隻翻過一頁奏折,朱筆在紙上勾下一道鋒銳的紅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