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月,上京。
烈日正當空時,一列沉穩氣派的馬車緩緩駛入城門,連行李還來不及卸盡,馬車主人已經帶了妻女前來宮城,求見天子。
據說天子很受感動,留這位霍氏家主在紫宸殿用了飯,君臣如魚水。
薛明英聽說這件事時,剛從湖裡鑽出個腦袋,爬上岸,身上浸滿了清冽的湖水。
“小姐,快裹上巾子!”國公府最貼心的侍女,雲合抱了塊差不多與人等長的棉巾,将她裹了起來。
“不急,先将這些盛好”,薛明英從懷裡捧出一把蓮子,先要起了盛物的盤子,還特意交代,“得用青色的那隻,底下高足,能塞冰塊的!”
雲合無奈道:“知道了!每回小姐都這樣交代,我們哪裡會忘?快回屋裡沖一沖罷!”
薛明英見她們果然拿來了她交代的青盤,小心翼翼地将手裡的蓮子倒了上去,見每顆都翹挺挺的,十分青嫩新鮮,這才放下了心。
“去罷!護好了!等會兒我拿去東宮!”
雲合跟她回了房,進了浴堂閉上門戶,替她擦洗手臂的時候忍不住道:“小姐,上回送去東宮的蓮子,太子殿下根本動都沒動,轉手就贈給了東宮僚屬,小姐根本不必如此上心。”
“他轉贈是他的事,我要送什麼樣的禮物,是我自己的事!”
薛明英趴在浴桶邊緣,眼輕輕地向下耷着,好像渾不在意。
她每年都會親自挑最新鮮的蓮子送去東宮,開始是希望那位太子殿下嘗到最好吃的東西,日子一長,就好像變成了一種習慣。
每到夏天,她就想去到湖裡,取那一捧蓮子,再冰鎮好了,開開心心地送到東宮去。
人人都說那位殿下是個冷性之人,捂不熱的石頭,她受了冷待卻甘之如饴,隻覺得他的好無人能知。
開始時私底下有人傳她攀附,後來又說她厚顔無恥,接二連三的拒絕全然視而不見,簡直有辱門楣。
說到有辱門楣,薛明英忍不住笑了出來,背上一顫一顫的,連帶着手臂也在抖,擦都不好擦了。
雲合不得不停下來,問道:“小姐在笑什麼?”
“沒什麼,哎,你剛才說什麼霍家人來了,還在宮裡用了飯,是怎麼回事?”薛明英扭過頭,将笑出淚花的眼角一抹,下巴枕着手臂,慢悠悠地看向她。
“方才我在上房,國公回來了,和夫人說起霍氏家主從河東到了上京,成為陛下的座上賓了。還讓夫人和小姐說一聲,這段時日多些警惕。夫人見我在,卻沒讓我出去,我就聽了這麼一耳朵。”
“原來是河東霍氏呀……”薛明英感慨了這麼一句,又将頭扭了回去,長發披散在兩頰,她的神色叫人看不清。
好巧,那位太子殿下已經過世的母後也姓霍,說來本就是同族之人。
更巧的是,她兩個月前曾從那位殿下口中得知,霍氏有個待字閨中的女兒,那位殿下去河東暫住時有過數面之緣。
若單是這樣,還沒什麼,那位殿下卻親口承認,他有意于霍氏女。
這個有意的分量,薛明英不知道到底幾斤幾兩,但她數年如一日地圍在那位殿下身邊,也隻不過得了一句“做事須知輕重”。
不是責罵勝似責罵,她好像又變成了那個蓬頭垢面的小丫頭,野蠻地沖到了他面前,求他伸出貴手,救她一命。
也許對那位殿下來說,有意,就是最重的分量了。
“小姐怎麼了?”雲合本在用幹淨的巾子替她擦着背,轉到側面時發現她卷翹的長睫處似是凝了顆淚,愣住了,輕聲問了一句。
“這裡的水太熱,太熱了!”薛明英打了下水面,好像很生氣,水花濺到她的臉上,淋濕了。
她眨眨眼,又高興地笑起來,“下午還要去東宮,幫我拿那件新裁的長裙罷!”
她總要去見見那位霍氏女長什麼樣子的。
她可是要當太子妃的人,不能被這區區困難打倒!
豪言壯語放得容易,真到了東宮時,她卻徘徊再三,幾次試圖伸出腳步,卻還是未曾踏上台階。
東宮的管事容安與她素來相熟,笑呵呵的圓臉迎了來,站在台階盡頭招呼道:“薛娘子,怎麼不進去?茶水點心都備好了,再者,您手裡的那盤蓮子,要是再不拿幾塊冰圍着,隻怕要不新鮮了。”
薛明英本來還要再猶豫幾步的,聽他這麼一說,頭一擡,支使起他道:“對,給我找幾塊冰來!多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