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李珣極少做夢。
夢是用來得到平日所缺的慰藉。
他身為儲君,所要的東西隻需一個眼神就有人送到他面前,從來如此。
即便真有得不到的,也隻是時間問題,而他正值青年,等得起。
可今夜他做了一個夢,回到了六年之前。
以他現在的眼光看來,當初的他行事稱得上稚嫩,為了阻止父皇立旁人為後,自以為不動聲色地讓禦史上書,直言皇帝欲立之新後,乃是宮婢出身,低賤卑微,不堪任一國之母。
不出意外,很容易就查到了他身上,父皇怒斥之後,讓他去淨蓮寺幽閉思過,否則便将東宮内母後的遺物,盡數焚毀。
當時他做事不夠老練,卻仍舊認賭服輸,由宮中内侍監送,金吾衛開道,踏入了淨蓮寺。
誰也沒想到淨蓮寺裡會跑出一個濕漉漉的小丫頭,撞到他身上,像頭發瘋的小野牛。
年僅十四的他臉上面無表情,其實已經起了不耐,但他知道金吾衛會将這個粗野的小丫頭從他身上弄走,所以并未出聲。
誰知剛被金吾衛逼着離了他身邊,那小丫頭又撲上來,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衣袖,整個人幾乎吊在他手臂上。
李珣陡然到了忍耐的極限,淡漠的眼向她看去,決定親自動手推開她。卻在聽見她哀求時恍惚了片刻,想起那個後宮中生下他的女人,面容鮮活仿若昨日,卻決絕到可以從樓上一躍而下,隻為了要父皇一句後悔。
鬼使神差地,他沒有推開她,而是問出了那三個字,“在哪裡”。
後來,他身後便多了個甩不掉的尾巴,憋一口氣便能從淨蓮寺的東湖遊到西湖的小丫頭,比他想象的還要堅韌。
隻是她有個緻命之處,如燒得過旺的爐火,炙熱到容易傷人。
和那個女人一樣。
李珣想,他須得教她。
沒有什麼比一件件事會教人了,他就是這樣長大的。
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中。
可今天,她站到了另一個人身邊,臉上帶了笑意。
容安守在居玄堂外,正眯眼打着盹兒,腦袋一頓一頓的,被小内侍的低聲吵得醒了過來,“容公公,快醒醒,裡頭燈亮了。”
容安吃了一驚,向居玄堂裡看去,果然,已經透出燭火的光了。
他連忙爬起來,扯了扯衣裳的褶,輕手輕腳走了進去,“主子怎麼醒了?可是哪裡吵到了主子?”
李珣坐在羅漢床邊,身着白色的寝衣的影子落在牆上,莫名有些落寞。他合起眼,想到揮之不去的那一對身影,聲音在夜裡平白多了分寒氣,“程昱走了有多久。”
“程大人一個時辰前走的。可要奴婢去将人叫回來?”
“不必”,李珣睜開眼,起身走到書桌後,拿起折子看。
可極為罕見的,他今天的心神卻不在這些折子上,反而不斷地回想起夢中的一幕。
漸漸長大的小丫頭,遠離他,走向了另一個男人。
明明不過短暫的兩眼,他還能回憶起她向馬頭貼近的親昵樣子。
是因為喜歡馬嗎?
他隻見過一次她騎。
那就是因為喜歡的另有其人。
容安見主子開始看折子了,不敢打攪,沏了杯茶便慢慢退到了門外。
等程昱到時,他給人使了個眼色,告訴他,主子對要他去辦的事很重視。
本就心裡有數的程昱越發上了心,将從暗衛那裡得來的消息與主子對了一遍。
“前去晉王府拜訪的,官職在身的有兩浙節度使應元直帳下的司倉參軍、司田參軍,這兩人從潤州秘密進京,已禀過主子。除此外,今夜還有個戶部裡頭度支部的郎中,原籍在台州,也被晉王召入府中問話。”
司倉、司田,一個管倉庫财稅,一個管田糧土地,再加上度支部的郎中,這些人聚在晉王府,能談的不外乎一個錢字。
李珣嗯了聲,陡然轉了個彎問道:“崔宜之子,現在何處?”
程昱一時沒反應過來,慢了一拍,壓下詫異之色補救道:“主子說的是崔延昭,他下午去了齊國公府上别院,不到傍晚就回了崔府。”
李珣又隻嗯了聲。
程昱見主子神色冷淡,自己琢磨着添了一句。
“與薛娘子獨處不到半個時辰。”
李珣拿着折子的手一頓,“孤王知道了,晉王府那裡繼續盯着,下去罷。”
第二天程昱再來時,說完了晉王府,又主動提起崔延昭又去了齊國公府别院的事。
話音未落,他看見主子喜怒不形于色的臉上露出了怒意,心中駭然一驚。
“你說崔延昭又去了哪裡?”李珣聲音發沉,砰的一聲,将折子重重扣在桌上,沒發覺自己的怒意已經明顯到旁人一看便知。
程昱立馬跪了下去,“主子息怒!臣馬上讓人去安排崔延昭回嶺南,他本就是替父到上京述職,述職完,便該啟程回去。”
見他跪下,李珣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反常,微微一愣後恢複了平靜,“不必。崔宜守護嶺南有功,沒必要讓他兒子在上京受委屈,述職該怎麼走就怎麼走,把人從崔府都撤回來,這件事你不要再管。”
程昱走後,李珣将容安叫了進來,問道:“孤王記得長閣殿派人來問過日子?”
容安聽見了剛才那一聲重響,比平日越發恭敬了,“是,皇後娘娘說乞巧節是個好日子,正好讓諸位娘子入宮,叫主子看看哪些合意。”
言下之意,合意的,就可以充入東宮,或給個名分,陪在他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