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用城牆告示背面寫的信,官府通緝流寇的畫像上,歪歪扭扭蓋着個胭脂唇印:“四月廿八,囡囡會喊爹了。“
西線·德勝門
老楊頭的鐵鍋缺了個口,鍋底糊着層黑黢黢的油垢——那是二十年炊事生涯積攢的煙火氣,此刻卻成了最趁手的破門錘。他身後的夥夫們貓着腰,竹筐裡的蘿蔔幹在硝煙裡飄出腌菜香,蓋住了底下火藥引線的硫磺味。
排污渠的淤泥漫過膝蓋,死老鼠和破甲胄在污水裡浮沉。老楊頭用鍋鏟撥開擋路的鐵栅欄時,鏟柄上刻的“丙戌年臘月“幾個字已經磨得發亮——那是他第一次掌勺的年頭。渠壁滲出的污水滴在竹筐上,浸濕了蓋在上層的幹糧袋,露出底下用油紙包着的火藥筒。
“二十年了,總算用這鍋煮了頓硬菜。“他啐了口唾沫,右手菜刀剁在鐵閘鎖鍊上,左手還攥着半截蘿蔔——那是他特意留的“開胃菜“,就着硝煙啃得嘎嘣響。排污渠裡的沼氣把炊事班熏得睜不開眼,可老楊頭愣是憑着炒菜練出的嗅覺,在漆黑的下水道裡摸到了城防最薄弱的閘口。
“這幫老爺兵,“老楊頭啐了口唾沫,看着城牆上巡邏的新兵影子,“連排污渠的暗門都不曉得鎖。“他摸出别在後腰的菜刀,刀刃上還沾着今早切鹹菜的鹽粒。二十年沒磨的鈍刀,砍在城門栓上卻迸出火星——那栓子是前朝留下的老榆木,早被蟲蛀空了芯。
第一聲爆炸響起時,城樓上的新兵還在打盹,帝國的新兵們沒料到這些滿臉煙灰的漢子能從排污渠鑽出來。
老楊頭背上的竹筐炸開個豁口,蘿蔔幹天女散花似的撒了一地。他掄起鐵鍋護住頭臉,鍋底的油垢被火星點着,騰起嗆人的黑煙。
新兵蛋子們舉着火铳沖來時,正撞見這群渾身惡臭的夥夫從陰溝裡爬出來,竹筐裡的蘿蔔幹撒了一地,可沒人顧得上撿——筐底埋着的火藥包正滋滋冒着青煙。老楊頭一腳踹翻竹筐,二十斤□□順着斜坡滾到城門下。
“第二鍋!“他吼着把火藥筒塞進城門縫,身後的夥夫們默契地排成傳菜隊形。當第三筒火藥炸響時,鑲鐵皮的城門像鍋巴似的翹起邊角,露出裡面發黴的木闆芯。
城外,克虜伯炮的轟鳴像支交響樂。第一樂章是炮彈出膛的尖嘯,第二樂章是彈幕覆蓋的轟鳴,而老楊頭的鐵鍋敲擊城門栓的叮當聲,恰好卡在樂章切換的節拍上。
“上菜咯!“老楊頭一腳踹開搖搖欲墜的城門,手裡的菜刀在硝煙裡閃着油光,他掄起菜刀沖向缺口,鍋巴碎屑在硝煙裡飛舞,像極了炊事班開飯時撒的蔥花。
城外的炮火映亮了他滿是煙灰的臉,那神情不像在攻城,倒像是在後廚喊“開飯了“。
中線·正陽門
王鐵山的戰馬踏碎晨霧時,馬蹄鐵與青石闆的刮擦聲宛如打鐵。火星子濺到路邊糧車殘骸上,點燃了昨夜未燒盡的焦糊高粱——三個月前他的運輸隊就是在這裡被雙鷹铳轟成血霧,此刻空氣裡還飄着熟悉的腥甜。
城樓上的雙鷹铳泛着冷光,铳管雕刻的食肉鷹隼正張開利喙。王鐵山突然勒緊缰繩,戰馬前蹄揚起,馬鬃裡藏着的銅鈴铛叮當作響。他從貼胸口袋掏出祖傳的青銅唢呐,吹出的三長兩短竟帶着血腥味——昨夜咬破的舌尖血正順着哨片滲進音孔。
三百米外瓦礫堆突然蠕動。四十具“屍體“抖落身上的蛆蟲和碎瓦,有個胸口插着斷槍的漢子甚至把槍杆擰成了支架。他們撕開浸透血水的綁腿布,油紙包裹的迫擊炮部件叮叮當當散落一地。最年輕的死士從嘴裡吐出準星鏡片,鏡片上還粘着半顆被打掉的槽牙。
“裝彈!“王鐵山吼聲未落,雙鷹铳的炮口已噴出橙紅火舌。他眼睜睜看着兩個正在組裝的死士被轟成碎肉,卻見那些飛濺的金屬零件在空中詭異地組合——半截炮管套着斷手繼續旋緊,沾着腦漿的瞄準器自動卡進凹槽。
第一發□□炸響時,正陽門匾額上的鎏金龍紋突然睜眼。那些用夜明珠鑲嵌的龍目轉了三轉,竟淅淅瀝瀝流下朱砂淚。王鐵山策馬沖過火網,馬鞍旁挂着的糧袋突然崩裂,三個月前本該送往前線的高粱粒,此刻和守軍的碎牙一起在硝煙裡迸濺如雨。
護城河終于被屍體填平時,帝國鐘樓的晨鐘剛敲到第六響。王鐵山踏着冒熱氣的齒輪殘骸沖進皇宮,靴底粘着的稻種正和血水一起往下滴。他想起林曉犧牲後那把染血稻穗,突然明白死亡君主為何非要選在霜降這天總攻——地底的熱血,終究要催熟整個人族的春天。
皇宮窗外傳來爆炸聲,江面帝國艦隊正在炮擊革命軍的秘密軍備碼頭,但很快便被革命軍的新式戰列艦轟成了碎片。
鎏金藻井突然炸裂,木屑混着香灰簌簌而下。
老皇帝蜷縮在盤龍柱後,瞥見窗外長江上升起十二道血色漩渦——帝國最後的鐵甲艦正在漩渦中肢解,水兵們的魂魄化作青煙,彙向太和殿方向。
“你究竟是何人?敢入朕的寝宮!“老皇帝的聲音被無形之力掐成細線。他看見來人蟒袍下擺無風自動,那根本不是綢緞,而是萬千掙紮的魂靈織就的冥袍。
死亡君主指尖懸着半枚旋轉的玉玺,印紐上的蟠龍正被黑焰吞噬:“你就是人人厭惡的野豬皮?”祂的每個字都在梁柱間蕩起回音,震得滿殿祖宗牌位咔咔作響。
“護...護駕!“老皇帝喉頭剛滾出氣音,最忠心的巴圖魯已揮刀撲上。死亡君主瞳中幽火一閃,侍衛連人帶甲懸在半空,繡春刀寸寸崩裂。随着祂食指輕劃,侍衛周身爆出三百六十個血洞,每一處要害都精準綻開紅梅。
老皇帝癱在丹陛上,看着侍衛的魂魄凝成一團黑霧,被死亡君主吸入嘴中。祂手中抓着一鎏金稻穗,這分明是被帝國軍隊處決的林曉貼身之物,此刻每粒金谷仿佛都在發出饑渴的嗡鳴。
“您...您就是死亡君主!“老皇帝突然嗅到故太子奶娘身上的檀香味——四十年前被他賜死的婦人,此刻正在死亡君主身體周圍的魂絲裡哀嚎。
“看來香火神道倒比活人明事理。“死亡君主撫摸着太廟方向飄來的願力絲線,那些維系皇權的信仰之力,正被祂掌心的黑洞瘋狂吞噬。
老皇帝突然抓住斷裂的朝珠:“成為帝國的皇帝,并非我的本意,我最愛詩詞,擅長讀寫兵書,或許我作為學者,應當是最出色的,可天不如願,成為了皇儲,出于政治考慮,我不得已服從家族的安排,娶了一個自己并不愛的女人作為皇後,抛棄了自己的青梅竹馬,我本想在潭柘寺了卻殘生......“
“潭柘寺後山的萬人坑還在滲血呢。“死亡君主擡手招來十二盞長明燈,燈油裡浮着童子驚恐的面容,“用九百童男煉燈油求長生時,可曾想過他們也有青梅竹馬?你們苦,百姓更苦,王侯将相,才子佳人,風花雪月,我見得多了去了,不必苦哈哈的跟我倒苦水,沒用,還是那句話,你們皇室這條血脈,留不得。“
鎏金稻穗突然發出尖嘯,殿外傳來山崩般的歡呼。
死亡君主隔空抓出老皇帝的心髒,祂嘗了嘗,輕蔑一笑:“皇帝的心髒也不過如此嘛,和尋常人沒區别。”
很快,那團跳動的血肉在祂掌中迅速幹癟,最後隻剩幾縷明黃龍氣被穗尖吸收。
“不過是個竊國大盜的心頭精血。“祂碾碎殘渣,金穗上又多了粒飽滿的谷實。
當三大主力軍的軍旗插上神武門時,王鐵山正望着宮牆上飄蕩的魂火。
那些被死亡君主收割的皇族魂魄,正在琉璃瓦上燒出“還政于民“的火痕。
護城河裡漂滿頂戴花翎,有個新兵要去撈貴族逃難時丢棄的東珠冠,被王鐵山用馬鞭抽紅了手背:“仔細看看!“新兵這才驚覺,每顆東珠裡都映着張菜色民臉——正是帝國三百年吸食的民脂民膏所化。
子夜時分,死亡君主的身影在太和殿屋脊淡去,那些被囚禁的靈魂化作滿天星鬥。
最後一縷龍氣消散時,江河兩岸所有稻穗同時低垂,千百萬個被吞噬的魂魄化作夜露,滲入這片終獲新生的土地,這是死亡君主送予林曉的禮物。
不久,死亡君主親手将鎏金稻穗交還于阿芸,讓她當個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