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舷,”男人說,“我還是你叔叔。”
陳舷一愣,那張笑臉終于出了絲裂縫。
片刻,他又笑了起來,隻是笑容并不動容,反倒局促。
電梯門關上了。
男人身後的單元門外,鄰裡街坊窸窸窣窣的交談聲又響了些,似乎是在談論陳舷。冬風更冷了,吹得男人後脊骨發涼。
男人歎了口氣,氣息化作一團白氣,消散在風裡。
挺好的孩子。
男人想,他哥真是造孽。
上了十一樓,陳舷出了電梯。家裡的門大開着,三五個人站在門口,屋子裡也有人。一陣抽抽搭搭的抽泣聲,從裡頭傳出來,陳舷一聽就渾身一震,站在電梯裡僵了會兒才走出來。
這抽泣聲他太熟悉,十二年前東窗事發,每天不管睜眼閉眼,家裡都是這個聲兒。
在屋外人異樣的目光中,陳舷走進屋子裡,果不其然,看見方真圓坐在客廳的沙發裡掩面哭泣。
他敲了兩下門,方真圓擡起頭來。
陳舷張了張嘴,突然哽了下。
他不知道該叫方真圓什麼好。
啞巴幾秒,陳舷不尴不尬地跳過稱呼,直接問:“他人呢?”
方真圓兩眼通紅,看見他時卻目光憤恨起來。她吸了口氣,往卧室裡撇撇臉。
陳舷擡腳進了卧室。一進去,就見他十二年不見的親爹毫無血色地仰面躺在床上,兩眼緊閉神情安詳,渾身青白,已經沒有一點血色。
床邊坐着幾個眼熟的人,每個人都面色凝重複雜。
陳舷噗嗤笑出了聲。
此情此景還笑出聲,真是太沒良心。屋子裡的幾個人頓時望向他,有人難以置信,有人狠狠剜他。
陳舷捂了捂嘴,清了清嗓子。他盡力斂起笑來,正色問道:“聽外面的人說,昨天送去醫院急診了。送去的醫院,不管遺體善後?”
一個臉色難看的親戚說:“醫院管,但是小圓怕醫院處理不好,簽了字帶回來了。”
“一會兒,你就聯系個殡儀館的,讓他們來處理吧。”另一個親戚說,“你是他兒子,這錢該你出。”
陳舷這下明白了。
怪不得方真圓拉下臉來讓他過來,原來是想讓他來出下葬的錢。
陳舷又笑出聲來,他看了眼床上屍骨未寒的親爹。
“你到底笑什麼?”
床邊,陳舷一個年邁的大爺親戚終于坐不住了。他站起來,怒不可遏地指着他,“你親爹死了,你到底笑什麼!?像話嗎你!”
“我早就不是他兒子了啊。”陳舷無奈地看向他,“這事兒不是你們十幾年前開了個批.鬥大會認定的嗎。出了這個門,我就不是你們這個老陳家的了。”
“你!”
大爺正要繼續發作,旁邊站起來另一個親戚。親戚拍了拍大爺的手背,擡頭擰緊眉頭望向陳舷。
他面色陰沉:“那你是不想管了?”
“我可沒說我不管。”陳舷笑着,“反正身上就剩最後一點兒了,我也不打算用,你們想要就拿去呗。”
他這話莫名其妙,驢頭不對馬嘴的,親戚聽了個一頭霧水:“什麼?”
“反正我會管的。”陳舷拖長語調,懶懶散散地歪歪腦袋,“你們不就是還想榨幹我的錢嘛。可以,給你們,雖然我窮的什麼都不剩了,但是你們想要,我就把最後一分都給你們。”
親戚們被他說得臉色扭曲,個個都不悅。
“你這孩子,瞎胡說什麼?”
“你也不想想,當年為什麼不想再認你!你是你爸唯一的親兒子,當年卻幹那麼畜生的事兒,誰還敢認你?”
“這麼多年,你爸都死了,你都沒盡孝。”一個親戚語重心長,“讓你出這個錢,也是給你個機會,讓你彌補你爸!”
“好好好好好,”陳舷連連點頭應下,“好,好,好,謝謝各位的大恩大德,我一定彌補,一定彌補。”
他邊說邊笑,笑得諷刺至極。陳舷拿出手機來,語氣用力且誠懇,“我這就找殡儀館,我一定、一定,給老陳送佛送到西,肯定給他安排最貴的套餐,我讓他走得舒舒服服的,絕對不會像我似的,把這輩子過成這吊樣。”
陳舷不想再說了,不管親戚們聽了這話又是什麼反應,他拿着手機就趕緊轉身出門。
方真圓還在客廳裡裝模作樣地抽抽搭搭,陳舷看都不看,趕緊往外走。
真是個絲毫沒變的烏煙瘴氣的破地方,陳舷一秒都不想多呆。他出門摁下電梯,低頭解鎖手機,一手插兜一手拿着手機,找起了殡儀館。
他甯可出去頂着寒風打電話,都不想在這個家裡待着。
電梯層數一層一層往上走來。
陳舷低頭看着手機。
層數終于爬上了十一層。叮的一聲,電梯門緩緩打開。
慘白的光灑進過道裡,灑在陳舷身上。
陳舷擡腿兒就往裡進,裡面的人也往外來——電梯裡上來了一個人。
兩人差點兒撞上,好在陳舷連忙後退幾步,才沒和對方撞個滿懷。
陳舷擡頭,道歉的話就在嘴邊:“抱——……”
陳舷瞳孔一縮。
餘下的那個字,一下子卡在喉嚨裡,出不來了。
電梯裡的人,比陳舷高出半個頭去。
他肩寬腰窄,臉龐棱角分明,鼻梁上架着一副金絲邊框眼鏡,鏡片後眉眼深邃,眼尾狹長。
望着他那雙脫去了青澀隻剩銳利的丹鳳眼,陳舷驚得微微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
方……
方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