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舷忽然想起早上的事,也跟着轉頭一看。
方谕居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拿起書包收起座位,看起來是要走。
尚銘剛剛這一句話挺大聲,班裡所有人都聽到了。
方谕動作一頓,停在原地。
陳舷一怔。
方谕低着頭,手摁着椅子背停在那兒。
一股無所适從的失措感,從他那邊撲面而來。
他頭很低,宗哲陽愣了一會兒。
“方谕?”
宗哲陽眼睛蓦地一亮,笑出聲來。他松開陳舷,轉頭朝方谕走過去,眉毛一挑,語氣輕浮:“喲,這不是方谕嗎?”
班裡人齊齊一愣。
“不記得我啊?”宗哲陽嘚嘚瑟瑟地蹦跳幾下,跳到他跟前,笑着說,“我啊,咱倆初中一個班的。”
陳舷大驚。
方谕深吸一口氣。
他重新拉開椅子,把書包放了回去,擡起頭。
方谕臉色發黑,眉眼深沉。
陳舷愣了下,他居然從方谕臉上看出了殺氣。
“你想幹什麼。”
“幹嘛啊,說話這麼沖。”宗哲陽笑着,“這麼怕我?哦對,這個班裡還沒人知道呢吧?你爸還沒來過學校吧?”
方谕眉頭皺得更深。
他偏開眼睛,看了眼陳舷。
陳舷當然在看他,兩人四目相對——很不合時宜地,陳舷在他眼睛裡看到一抹一閃而逝、又十分驚心的恐慌。
“怎麼樣,兄弟。”
宗哲陽突然伸手,一把攬住他的肩膀。方谕比他高些,這一攬,方谕就猝不及防地一踉跄,被迫低下腦袋,被他夾在懷裡。
“給點兒錢花花,”宗哲陽邪笑着,兩隻手指碰在一起搓了搓,“哥們有個遊戲想抽獎。”
方谕眉頭一擰,一把将他推開。
“滾!”他罵。
宗哲陽被他一推,推到後面的桌椅上。他撞了上去,疼得嘶了一聲。
宗哲陽惱了:“哎喲,現在挺厲害啊!不聽我的是吧?你問問這班裡,哪個敢不聽老子的!?”
氣氛頓時劍拔弩張。
方谕緊咬着唇,死瞪着他。
“我去我去我去,”尚銘小聲地狂怼幾下陳舷,“我靠我靠,舷哥,什麼情況?”
“閉嘴。”陳舷捂住他的嘴,目不轉睛地瞪大眼睛,大氣都不敢出,生怕錯過一個字。
方谕盯着他,臉色黑得要滴墨,但一言不發。
“你拿不拿錢?”宗哲陽大聲嚷嚷。
方谕不吭聲,眼睛一直瞪着他。
“不拿錢是吧?”宗哲陽說,随後向四周一展臂,哈地一笑,喊,“哎,你們是不是以為這個方谕長得挺帥,人挺好?我告訴你們啊,他是他媽在外頭的私生子!”
陳舷蓦地瞪大眼睛。
方谕臉色一白。
“他根本就不是他爸親生的!”宗哲陽哈哈大笑起來,指着他的鼻子,“以前我們上初一軍訓,他爸直接進學校裡面來找他,差點沒把他打死,笑死我了!”
“他就是個婊.子生的,他爸親口說的!哈哈哈哈哈!”
“宗哲陽!”
方谕急得喊他,臉上白得毫無血色。
“現在知道錯了?”宗哲陽嘻嘻笑着,“來啊,給我拿錢,拿了我就不說了!”
方谕一頓,再次咬緊下唇,瞬間冷汗大顆大顆地往下落。
“不拿是吧?”宗哲陽轉頭又喊,“我告訴你們,他爸可說了,這就是個不知道跟哪個生的野種!他媽搞破鞋搞出來的!”
陳舷騰地站起來。
尚銘一愣,一轉頭,看見陳舷臉也黑了。
“舷哥?”
陳舷拉開椅子,騰騰地朝着宗哲陽走過去。
“他媽長得就跟個接客的似的!”
陳舷走到宗哲陽身後。
“他長成這樣,以後肯定也要出去賣——啊!”
陳舷拽過他的後衣領子,二話不說,将他往後一扔,擡腳狠狠踹上他後背。
宗哲陽嗷一嗓子,當場被踹飛出去。他趴到地上,後背上已經清晰地印上了陳舷的鞋底子。
“說完沒有?”陳舷冷着臉,“你又開始了是吧,沒完了是吧?來個人你就造謠?走,跟我去老班那兒。”
“你有病吧陳舷!”
宗哲陽一個撲騰翻過身,對着他怒罵,“關你屁事,我在這兒跟方谕說話,你誰啊你,多管閑事什麼!”
“我是他哥!”陳舷扯着嗓子罵起來,“你再說他一個試試!?”
空氣凝固一瞬。
突然,世界安靜了。
宗哲陽笑出聲來:“你?他哥?騙鬼吧你!你天天在班裡裝老大,現在真以為自己是老大哥了?真以為自己人緣好啊?誰不知道你就是個孤兒?開家長會你沒人來,運動會也沒人來!孤兒東西!”
陳舷皺皺眉,剛想說什麼,突然肩膀被猛地一按。
他被往後一推,就見方谕拽過宗哲陽的領子,一拳頭砸了上去。
“!?”
陳舷吓了一跳,忙喊,“方谕!别真動手啊!方谕!!”
尚銘突然一摔書包,氣得老臉通紅,跟大傻春似的大叫起來:“打他!”
一幫十四五的少年瞬間熱血沸騰,蜂擁而上:“揍他!!”
“我草你爹的宗哲陽,老子忍你很久了!”
“欠我的五十塊要拖多久啊!”
“你爹個吊你再說我閨蜜對你有意思試試!!”
“你個超雄你個巨嬰,我揍死你!”
“哎!!”
——陳舷被擠出人群。
一群人已經圍在一起,狂毆宗哲陽。
事态失控,葉凡月趕緊跑了出去。
“都别打了!”陳舷捂着腦袋,欲哭無淚得很無助,“葉子叫老師去了!别打了!!”
不鏽鋼的保溫水杯被重重砸在辦公桌上。
三個少年人站在辦公室裡,被重響砸得紛紛一哆嗦。
程慧麗氣得紅溫了,瞪着眼罵:“大早上就打架!還群毆!?有本事了啊你們,方谕!你是不是有毛病!剛轉學過來就給我玩群毆是吧!”
“不是他,他能起頭打這麼狠嘛。”陳舷賠着笑低聲揮揮手,又指指宗哲陽,“我打的,他說我孤兒。”
宗哲陽一聽,頓時不幹,指着方谕,鼻青臉腫地大叫起來:“很麼木數他!逗數他!”
“閉嘴吧你,話都說不清了。”
陳舷推了他一把,不小心碰到他的傷口,宗哲陽又慘叫起來。
“行了!”程慧麗一拍桌子,指着陳舷和方谕,“你倆出去站着!滾!”
陳舷和方谕從善如流地滾出去了。
早自習已經開始,走廊裡一片安靜,辦公室旁的三個教室裡參差不齊地響着早讀聲。
陳舷站在辦公室門旁,方谕站在他旁邊。天大亮起來,橘黃的晨光裡,走廊上的光塵飄飄浮浮,一股說不清是什麼的味兒飄蕩着。
兩人站在一塊兒,沉默很久。
陳舷偏偏腦袋,看了眼方谕。
方谕也偏來視線。
視線相撞,陳舷噗嗤笑出聲來。
方谕也再忍不住了,同樣笑出聲來。
倆人捂着嘴巴,笑彎了腰。
他們一起蹲下去,笑了好久。
等到笑累了,方谕望着他:“我不是私生子。”
“嗯?”
“我跟我媽,長太像了。”方谕說,“我一點兒都不像他,所以他硬說我是私生的。我親爸有病,特别不講理,還打人。”
“哦,這樣。”陳舷點頭,“但我是真沒人管,我爸真不管我,我媽也不要我撫養權。我沒人要。”
陳舷說這話時笑着,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他有雙漂亮的狐狸眼,一笑就眼睛彎彎,細密的長睫被旁邊的晨光一照,半張臉都融在暖洋洋的光芒中。
方谕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釋然地呼出一口氣來。
“哥。”方谕叫他。
陳舷愣住了。
“哥,”方谕又叫了他一聲,“中午我請你吃飯吧,哥。”
早讀聲不絕于耳。
十五歲的陳舷怔怔地望着方谕。方谕蹲在晨光照不到的陰影裡,襯得皮膚更加冷白,可那雙看向他的丹鳳眼亮了許多,再沒有戒備與警惕——原來方谕這張兇臉,還能夠這麼柔和地看着誰。
要入冬了,學校裡的梧桐樹開始掉葉子,幾片落葉順着窗戶掉進來。
陳舷笑着應下聲來,說好。
他們是兩隻小獸。傷疤被毫不留情地揭開時,突然再也沒了隔閡,開始抱在一起舔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