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谕眼睛裡一片暴戾的赤紅,眼淚都氣得往下掉了兩行。他粗氣喘個沒完,眼角都抽搐起來,和十幾年前那時幾乎一模一樣。
他的手開始抖,哆哆嗦嗦地抖個不停。
他眼睛裡對他隻有恨了,陳舷又把他氣成這樣了。
陳舷扶着旁邊的桌櫃,晃晃悠悠直起身來。他摸摸自己一瞬就疼起來的臉,朝他笑笑:“我給你打120?”
“……”
方谕沒說話,兩眼血紅地盯着他。那真是很可怕的眼神,仿佛想把他撕碎似的——真是一雙恨他的眼睛。
陳舷被看得心中一頓,忽然啞然,也忽然确定了。他确定方谕背井離鄉跑到意大利去的這些年,一直在想陳舷,想當年,想他突然天翻地覆的十七歲,想陳舷突然跟瘋了似的翻臉不認人的那一天。
方谕認定他在騙人。
他真的都在拿這些他假想的、期盼的事實安慰自己,硬撐着過了這麼多年。
他當陳舷在騙他,他當陳舷不得已。
他了他十幾年,等他一句對不起,等他對他說其實情非得已,其實不是那樣。
他在等他。
隔着上萬公裡,隔着無邊無際的海。
等了十二年。
陳舷揚起的嘴角抽了抽,笑容發僵。
原來他騙人的手法那麼不高明。
“□□爹的。”
方谕隻咬牙切齒地這樣說。他回頭,拿起後頭衣架上的大衣,推開門就走了。
門被他重重摔上,震耳欲聾的一聲巨響。
陳舷臉上的笑意霎時沒了,眼中的嘲諷戲谑也無影無蹤。
方谕走了,陳舷聽見他漸行漸遠的腳步聲。那聲音咚咚作響,匆匆離開,透露着離人的憤恨,應是再看他一眼都嫌髒。
陳舷目光空茫地望着遠處陰霾的天空,靠着牆緩緩滑坐下去。臉上很疼,他抹了抹嘴角,抹出一抹血。他從口袋裡拿出張紙巾,把一口血吐在紙裡,包好扔到一邊,又掏出一包煙和一個打火機。
他點上煙,用力地深吸一口嗆人的煙氣,把它吸進肺裡,狠狠地吞吐一番,從嘴裡呼出缥缈的一團煙氣。
他看着白乎乎的煙氣飄上半空,又悠悠散開,恍惚間好像看見十五六歲的方谕推開他的門,怯生生地喊他哥。
陳舷呆了片刻,笑出了聲。
他突然就明白了賣火柴的小女孩的心情,人要死的時候是真的很想多看幾眼幻覺,哪怕他清楚回頭也沒有路可走。于是他又狠狠吸了一口煙,呼出一大口白氣。
胃裡更疼了。陳舷疼得都抽抽,腦門上起了一層細密的冷汗。他靠在牆上,縮起身子,又有種靈魂離體的解離感。
視野裡的四面八方突然擠壓而來,世界變形。
一些不好的回憶突然漫上心頭,陳舷被心緒扯得眼前一旋,猛地回到那個仄長得無邊無際的連廊和幽黑的牢房裡。
陳舷手指頭一哆嗦,煙頭落下,燙在另一隻手的手背上。
陳舷回過神來。
他低頭,發木的腦袋讓手沒挪開,橙紅的煙頭就那麼一直落在手背上。滾燙的灼痛讓他逐漸清醒,陳舷慢吞吞地挪開手,把煙重新叼在嘴裡。
蒼白的手背上被燙出紅彤彤的一圈紅。
陳舷看了幾眼,就放下了。他抹了把腦門上細密的冷汗,又蜷縮起身。他靠在牆上,仰頭望着缥缈的煙氣,再次想起自己十幾歲的那時候。
方谕真是跟他親近了很長一段時間。
十五歲的青少年根本就沒有什麼深仇大恨,隻要一起打一架,或者一起罵罵個賊幾把讨厭的人,又或者一起當一回傻逼——比如冒着雪也要出去吃一鍋米線,革命情誼就能迅速深厚升溫。
當然,最後那個情況,估計也就陳舷和他三個傻逼兄弟才幹的出來。
有了米線這事兒和宗哲陽的事情,方谕也是立刻就和班裡的人關系好了起來。他開始在群裡說話了,下課也願意閑聊了,甚至願意下個星露谷跟他們一起當老農民……
……扯遠了。
方谕願意跟陳舷交流了,那幾天親密地接觸久了,陳舷才發現,方谕這人其實裡外不太一樣,看着挺兇的,其實特别腼腆。他其實是個臉皮特别薄的社恐,管服務員要個紙巾都不怎麼敢的那種。
他說話不多,也不大聲,那會兒就是一直亦步亦趨地跟着陳舷。
陳舷跟别人鬧,他就在後邊聽,時不時地笑兩聲,被cue了就說幾句話。在跟陳舷關系好的那群嗚嗚喳喳天天胡鬧已然不知天地為何物的半大小子裡,方谕安靜漂亮得如一股清流。
陳舷有一搭沒一搭地胡思亂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