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舷脫下拖鞋,三下五除二地爬到了方谕床上。
他坐到方谕旁邊,循着他的目光,一起望向窗外的黑夜。荷城地處最南方,即使這會兒是一年四季最冷的時候,氣溫也有十八九度。
外頭樹葉翠綠,路燈明亮。
他外婆家樓層不高,正正好好能看見外面婆娑搖曳的樹影。路燈照在葉子上,是暖晃晃的金色。
陳舷沒說話,就隻是坐在他身邊。
方谕沉默了很久很久,也沒吭聲。
屋子外頭傳出一陣笑聲,大人們在談笑風生。電視的聲音也吵鬧地響着,不知在播什麼電視劇。
“你可以問點兒什麼。”方谕突然說。
陳舷瞥了他一眼。
方谕扭回過腦袋來,眼睛望向他。
他已經平靜很多了,隻是眼裡還殘留着些不願咽下的怨恨。
“哦,問點什麼。”陳舷想了會兒,沒頭沒腦地問他,“你說你外婆一會兒能給我喂點什麼來?”
“……”
“你别這個看傻子似的眼神看我,我說真的。”陳舷大腦放空,一臉天真,“我真餓了。昨天來之前,我爸跟我說,一定要在你們家乖一點,搞得我一點兒出格的事兒都不敢做,飯都不敢多吃啊,生怕你那些姨姨舅舅說我。你哥我十五歲了,人生頭一次隻敢在飯桌上吃半碗飯。真服了,不知道到底是我爸來見老婆家長,還是我見。”
陳舷有一茬沒一茬地唠叨起了廢話,語氣抱怨。
“哥……我說,你可以問我點什麼。”方谕有氣無力,“你不是之前就想問,我爸的事嗎?”
“我還答應你了,你不主動說我就不問啊。”陳舷歪歪腦袋,“想說自己說嘛,我絕對不逼你。”
方谕怔了片刻,苦笑了笑。
“你還挺有原則。”他說。
“你哥一向很有原則,不然怎麼在三中吃這麼開。”陳舷朝他樂,“沒事,不想說就不說。你哥就算不清楚這裡面什麼事,也會幫你遮風擋雨的。”
陳舷說這話時笑得坦然,一雙眼睛微微彎起,跟狐狸似的。
小屋裡的台燈昏黃地亮着,陳舷眼睛裡也亮着抹光,看起來濕漉漉的。
方谕愣了會兒,噗嗤又笑起來。
陳舷莫名其妙,張嘴剛想問他笑什麼,結果鼻子裡一癢,張嘴就打了個噴嚏。
“早跟你說穿少了。”
荷城沒有暖氣,打下午下飛機開始,方谕就一直嘟嘟囔囔說陳舷穿的少,會着涼——可這裡的氣溫足足十七八度,陳舷打小就是從零下活過來的,這點兒氣溫實在算不上冷。
陳舷抹抹鼻子:“你就杞人憂天,瞎擔心。我這不是冷,我隻是平平無奇地打個噴嚏好嗎?”
方谕不聽他的。他拉起被子來,蓋在陳舷身上,也蓋在了自己身上。
“就是穿少了。”方谕很固執,“蓋着。”
陳舷無語,方谕這話說的真跟成了他媽似的——有一種冷叫你媽覺得你冷。
懶得跟他争,這被子蓋着也不算熱,陳舷幹脆靠着牆仰頭一躺,乖乖地蓋上被子了。
方谕忽然說:“你知道我在這屋子住了幾年嗎?”
“啊?”陳舷歪歪腦袋,“這屋子一直是你住的來着?”
“是啊。”方谕說。
“我靠,這麼小一個屋子。”陳舷說,“你住了幾年?”
“我五歲的時候過來住的,一直沒離開。今年年中,我媽又結婚了,我才被接到你那邊去,差不多在這裡住了九年吧。”方谕說,“當年我住進來的時候,這小區都有兩年了。”
這個看得出來。陳舷下午進小區時,光看樓的老舊程度就看得出來,這地方很有曆史。
“我五歲開始,我媽就不管我了。那年她終于下定決心離婚了,離婚之後她就出去找工作,一直在上班,沒空管我,我就住到外婆家裡,在這附近的小學裡上學。”方谕說,“不過我性格不好,小學裡沒朋友。”
“我媽跟我爸離婚了,但是外婆還是一直問我親爸,問我有沒有去看過。”
“我怎麼可能去看。”方谕唠叨,“我外婆總這樣,明明她也知道我爸都幹過什麼。可她之前還跟我說,等我爸老了,他還是得找我來,我還是得給他養老送終,說什麼畢竟是我親爹,以後等老了,他會知道自己錯了的……她怎麼這麼想,我以前還因為這個跟她吵了一架。”
“老人嘛,沒辦法,有的思想就是根深蒂固。”陳舷歎息着笑笑,伸手攬住方谕一邊肩膀,“我知道你不高興,但這幾天你就對付對付吧。等咱回家就好了,她又不跟着咱們回去。她要是為難你,哥就幫你出面,别太不高興。”
“我知道。”方谕拉起被子,縮了起來,“我就是不高興。”
陳舷揉了兩下他的頭發:“那呼噜呼噜毛,不生氣啊。”
方谕噗嗤笑出來,任由陳舷把他一腦袋頭發揉成鳥窩。
門打開來,小老太太端着一盤子吃食進來了。
那是一盤子亂七八糟的糕點和面包。
“吃吧!”她遞過來說。
陳舷連忙坐起身來,笑着說過謝謝,接了過去。
方谕還靠在牆上半躺着。他頂着一腦袋亂毛,看着陳舷拿着筷子大快朵頤的樣兒,無奈地在後頭笑起來。
過年真是個很鬧騰的事兒,他們在荷城留到大年初七,期間一直鬧鬧騰騰的。
陳舷跟着老陳四處應付,好不容易才終于在老方家對付完了這個節日。回程的飛機上,陳舷終于松了口長氣,一回家就癱在床上,跟沒電的機器人似的,哀嚎着說他沒勁兒了,他要死了。
老陳見他這樣,很嫌棄地怼了他幾句,然後給他發了個大紅包。
陳舷這才滿血複活,他歡呼着喊“愛你老爸明天見”,然後拉着方谕跑出門去吃金拱門了。
老陳在後頭喊:“少喝可樂!”
“知道啦!”
但陳舷那天還是喝了很多可樂。
如今再想,陳舷總覺得吃米線那天,他那夥兄弟真是說對了。
他跟方谕,日子過得這叫一個相沖。
陳舷特别愛喝汽水,但方谕不碰半點兒碳酸;陳舷不吃辣的,但方谕一頓沒有辣子,就覺得生活沒滋味兒。
年過完了,後來冬去春來,雪漸漸停,門口光秃秃的枯樹長了新芽。初二又開學了,他們又每天背上書包上學去。
那時候單元門旁邊栽了少見的西府海棠樹,随着氣溫回暖,花漸漸開了。
花落的時候,回家的路上開始滿地飄花。
轉眼一兩年。
陳舷還是老樣子,無憂無慮地當他的吊車尾,一年到頭都在年紀倒十的恥辱柱上光榮地挂着,簡直是吊車尾的不老松,常青藤,永遠屹立不倒。
老陳對着他的成績單歎了幾口氣,抱怨幾句後,也沒說什麼。
因為三中是初高中一體制。
所以老陳并不擔心陳舷的升學。話說的糙點兒,那就是即使陳舷到時候全交白卷,三中也能把他撈到高中部。
到高中的時候要分班了,三中可沒有大學部,高三是真的要高考。初三暑假這會兒,學校開了家長會,問家長怎麼安排,要不要考慮考慮藝術生這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