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谕沒吭聲。
他半擡起眼皮,一聲不吭地望向窗外。外頭天黑了,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雪。是場很大的風雪,和方谕十四歲那年第一次看見雪的那個晚上一樣。
那時候陳舷還在。
那時候陳舷沒有任何抱怨,方谕說想看,他就帶着他下去看。
一喝酒思緒就到處亂飄,什麼亂七八糟的事都進腦子來。
方谕甩甩腦袋,問:“他說找陳舷幹什麼了嗎?”
“說了,他聲音還挺大的,我都聽見了。他叫陳舷回去。”馬西莫說,“那人說話很難聽,又朝伯母喊什麼,知不知道陳舷有病,都十幾年了還不放過陳舷,有完沒完……後頭的我沒聽見,伯母轉身走了。等她回來,我問她怎麼回事,她就說是詐騙電話。”
方谕沉默地轉開眼睛,望向天花闆,眉眼微沉。
“應該就是詐騙電話,我隐隐約約還聽到他說什麼住院費。”馬西莫嘟囔着。
方谕慢慢坐了起來。
“關我什麼事。”
他回頭把那盤車厘子拿過來,一臉冷漠地拎起一顆,塞進嘴裡。果子皮肉爆開,鮮甜的汁水在他嘴裡蔓延。
關他什麼事。
就是,關他什麼事。
方谕一顆一顆吃着櫻桃,片刻都不停下。不合季節的甜味在嘴巴裡越來越甚,甜得發齁,幾乎令人作嘔。
從前種種不合時宜地漫上心間來。
【堆雪人不?】
【走,哥給你堆一個。】
【你要叫我一輩子哥!】
【不怕,有哥呢,不怕。】
陳舷的臉一幕一幕在眼前閃過去,有他陪他看雪那時,有他打開衣櫃的那時,有他拉着他沖向公交站的那時,有他把圍巾在他脖子上繞了幾圈,跟他同系一條圍巾的模樣。
無數的從前向他湧來,無數的往昔将他淹沒。那些下雪的下雨的天晴的寒冷的滾燙的,忽然都化作鋪天蓋地的駭浪,一幕一幕将方谕裹進海底,剝奪了所有的氧氣。
方谕停下往嘴裡送果子的手。
嘴裡已經甜得想吐。他捏着果子的莖,沉默很久。
他又想起那天。
那個悶得人喘不上氣的深冬,屋裡暖氣大得悶熱。原本答應他不會松手也不會分手的陳舷,前天晚上還輕輕笑着跟他說“沒事的小魚沒事的”的陳舷,第二天突然瘋了似的,指着他說他是個狗雜種。
方谕手裡盯着黑紅的果子,在回憶裡又陷了半晌。
【都十幾年了還不放過陳舷,有完沒完?】
馬西莫陳述的句子像把利劍,突如其來的把一切都捅了個對穿。
方谕眼睛一眯,站起來,把嘴裡嚼爛的果肉全都吐進了床邊垃圾桶裡,然後走了出去。
“老闆?”
馬西莫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
方谕擰開門,出了卧室。
方真圓正在外頭的客廳裡看電視,外婆和外公也都在。他們是特地為了陳勝強的葬禮來的,在葬禮結束之前都會住在這個家裡。
見他出來,方真圓便朝他揮了揮手:“醒了嗎?過來陪媽媽看電視吧,下午喝這麼多酒幹什麼?”
“心情不好。”
方谕簡單回答,走了過去,問她,“下午你接了個電話?”
方真圓沒反應過來:“什麼?”
“我聽說,你下午接了個醫院的詐騙電話。”方谕說。
“啊——是接了一個,”方真圓明白過來,仰頭朝他笑了笑,又低頭搓了搓指甲,“現在騙子還真是花樣多,那電話打進來,居然說咱家人住院了,讓我去彙住院費。”
“說的不是陳舷?”
“什麼?”
“……”方谕深吸了口氣,“那個詐騙電話,說的不是陳舷要住院?”
“沒有啊,你聽錯了吧。”方真圓疑惑道,“說的是你外婆要住院呀,所以我才聽出來是詐騙電話。”
馬西莫在後頭愣住了。
方谕回過頭,諱莫如深地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隻又問方真圓:“還有吃的嗎?”
“有,鍋裡有粥。”方真圓說,“你去吃吧。”
方谕轉身走了,沒再多說。
馬西莫張了張嘴:“不是,老闆我……!”
話都沒說半句,馬西莫就被方谕迎面一把鎖住喉,往廚房那邊帶了過去。
進了廚房,遠離了客廳,方谕才松開他。
“老闆!”馬西莫清了清嗓子,迫不及待地辯解,“老闆我真的聽到了,伯母那個電話裡,那個醫生真的說的是……”
“閉嘴,我知道。”方谕冷冷打斷他。
馬西莫愣了:“啊?”
“我媽在撒謊。”方谕往四周看了一圈,邊找尋着什麼,邊淡淡道,“裝傻充愣,她最擅長。但是每次都會裝不經意地笑笑,然後低頭搓搓指甲。每次都這樣,她自己還不知道自己有這個習慣。”
“……”
馬西莫駭然。
方谕往廚房台子最裡面一看,看見了他想找的東西。
他走過去,把那東西拿起來。
那是個手機。更準确的說,是方真圓的手機。
方谕摁亮手機,娴熟地輸入一串密碼,解開了鎖。
他嗤笑了聲。
方真圓還是老樣子,密碼是她自己的生日。
他點進電話,通話記錄最近的一通,是個異地号碼,歸屬地是隔壁的江城。
方谕拿出自己的手機來,将這串号碼打了出去。
電話裡嘟嘟半天,最終無人接聽。
方谕皺皺眉。
他又試着打出去幾次,都沒人接。
等第四通打出去都沒回應,方谕放下了手機。他閉掉電話,轉頭看向馬西莫:“那個醫生還說了什麼沒有?”
“沒什麼,就一直在說叫陳舷回去。”馬西莫說。
方谕眼眸微暗下來,那雙丹鳳眼本就兇狠發冷,這下更是雪上加霜。
醫生特地打電話來。
他原來在住院?
是接到老陳死了的電話,從醫院裡跑出來的?
消化科,胃又出問題了?
方谕思索着,轉身靠到廚房的台子上。摸了摸下颌線,凝重地思索了會兒。
馬西莫不知道這裡面的個中細節,但見方谕信了,他就知道自己的工作已經做到位了。
肚子咕咕叫了兩聲,馬西莫低頭,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起身,搖頭晃腦地去了另一邊的竈台上,打開竈上鍋的鍋蓋,探頭往裡看了一眼。
一鍋的瘦肉粥。
馬西莫餓了,于是去拿了兩個空碗,舀了兩碗香噴噴的粥。
馬西莫做了方谕五年的貼身秘書,方谕早習慣了他的存在。
所以他自然而然地就無視掉了四處亂晃的馬西莫,自言自語起來:“他六歲就有胃炎來着,是胃炎複發了?胃炎也需要住院嗎?”
“看情況吧,嚴重當然要住院。”馬西莫把一碗熱粥塞進方谕手裡,“給你,老闆,酒喝多以後喝點粥也好。”
方谕自然而然地接過碗,沒把他這話聽進耳朵裡,也沒動,眉頭緊皺地繼續深想:“可跑了個住院的病人而已,醫生幹什麼還要追着打電話?”
“情況嚴重還在治療中的話,突然跑掉,當然要追着問了吧。”馬西莫咕噜噜地喝了口粥,然後滿足地喟歎一聲,“萬一死外面的話,那多糟糕,到頭來還是醫院的責任。”
“胃炎怎麼會死。”方谕嘟囔了句,“可為什麼打到我媽手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