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舷沒有接電話吧?”
方谕不語,沒認同也沒否定。他還微低着頭,緊皺着眉思索,總覺得哪裡不對。
直到馬西莫大快朵頤狂喝粥的聲音從旁邊響起,方谕回過神來。他一低頭,才看見自己手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碗粥。
方谕:“……”
他又看了看馬西莫,這人又去盛第二碗粥了。
方谕抽了抽嘴角,把粥放到一邊去,他現在沒胃口。
他轉頭看向冰箱上,看見上頭有個“小狗平安”的平安福冰箱貼,是一看就是鬧着玩的小玩意兒。它很舊了,上頭花紋斑駁,左下角破了個角。
方谕沉默了瞬。
這是陳舷買的。
當年周延被老陳擋了下來,回來以後老陳心疼兒子——兩個都心疼,就問他們想要什麼。
陳舷說他從小就想要隻大金毛,方谕一想,也挺想要隻毛茸茸,就也點了頭。
老陳便在兩天後帶回來一隻小金毛。
陳舷叫它大毛,後來就在拼某多上買了個九塊九包郵的小狗平安符冰箱貼,貼在了冰箱上。
方谕皺了皺眉,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真是賤的發慌,不久前這人才在餐廳雅間裡又罵了他一遍狗雜種,笑話他這麼多年都在癡心妄想,可一轉眼聽見陳舷可能身體抱恙,他就又開始擔心這擔心那。
都二十九歲了,方谕頭一次發現自己真是不長記性。
他啧了聲,不給陳舷想了。他愛怎麼樣怎麼樣,有病就死外面拉倒。
他活該。
方谕想着,一回頭,卻撞見後頭上牆的碗櫃裡,有一對一模一樣情侶碗,工整地擺在最邊上。
方谕忽的啞然。
那是他十五歲時,陳舷半開玩笑半認真買回來的,他說他們是兄弟,要用一樣的。
方真圓從來不記這些小事,也不想浪費,估計就是這樣迷迷糊糊地留下來的。
方谕沉默地和那兩個碗對視,和自己滿地狼藉的十七歲對視。隔着玻璃的櫃門,他看見空蕩的碗裡盛着的是他已經無人在意的、面目全非的腐爛青春。
“小魚!”
方真圓在客廳裡叫他。方谕收起心緒,轉身出了廚房。
馬西莫趕緊擡起碗,豪爽如魯智深倒拔垂楊柳似的把粥一口悶了,擦擦嘴跟了出去。
合格的秘書要和老闆如影随形。
方谕走到客廳:“什麼事?”
原本癱在兩邊的外公外婆都坐起來了,三個人圍在沙發前的茶幾旁。方谕邊問邊探頭一看,才看見茶幾上攤着個本子,上頭寫了很多人名。
方真圓轉頭把本子交給他:“你爸爸葬禮要請來的人,媽媽都打過電話了,大多都是咱們這邊的親戚和媽媽的朋友。你看看,還有沒有什麼要加的?”
方谕把本子拿過來,一目十行地掃了一眼:“沒有誰,我國内沒朋友。”
話說着,他卻一眼掃到了初高中班主任兩個人的名字。
“那就叫這些人吧。”方真圓說,“事情出的這麼突然,又剛過年,好多人嫌晦氣,不願意來。老陳家那邊,陳建衡會叫人。”
方谕把本子還給她:“你把初高中的老師都叫來了?”
“多少是熟人。”方真圓接過本子,“而且你現在這麼出息,當然要讓老師看看。你以前,在學校成績就很好,老師們都喜歡你的。”
“你不知道以前出過什麼事?讓人家過來看笑話嗎?”
方真圓笑容一僵。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尴尬地強扯着笑臉,“而且你也沒有錯,叫過來沒關系的。”
“陳舷呢?”方谕追問她,“這是他爸的葬禮,你讓這些老師過來看我多風光,陳舷怎麼辦?葬禮是你炫耀我,欺負他的地方嗎?”
方真圓的臉慘白下來。
外公皺起一張老臉,嚴厲道:“你說那個精神病幹什麼?你媽請兩個老師過來,順道看看你現在多厲害,不行嗎?又不是葬禮不辦了!”
“就是啊,小魚,”外婆也苦口婆心,“可不能這樣和媽媽說話,媽媽該多傷心,怎麼還因為那誰和媽媽頂嘴?”
方谕不說話了。
馬西莫站在他後面,他望着他的背影。方谕還是一如往常,背影看不出什麼,可馬西莫卻無端從他身上感到一陣沉默的悲涼。如同一隻被世俗捆綁的羔羊,命運仍然将他五花大綁,架在篝火上炙烤。
……那很香了。
真的香的很饞人了。
馬西莫被自己想到的比喻餓着了。
方谕沉默地回了房間,沒再說話。馬西莫跟他進屋,鎖上了門。
第二天,葬禮的請帖都發了出去,守靈廳最後的布置也收了尾。
親朋好友都召集好了,葬禮也急匆匆地要開始。葬禮的前天晚上,陳舷最後過去看了一眼。下車時他捂着嘴咳嗽幾下,咳出幾口血來。
胃在一陣一陣抽疼,這兩天陳舷的病情又在反反複複,總是折磨他。
陳舷的藥比飯吃的還多,卻也無濟于事,壓不住病痛。
他走進守靈廳裡,老方家的人也都在。陳舷打眼一掃,看見方谕正抱着胳膊在守靈廳裡走。看了他一眼,陳舷就收回目光,轉頭打量一番四周。
工作人員見他來了,叫了聲“陳先生”就上前來,跟他嘟嘟囔囔說了些話。她說方真圓把門口的花圈升級了,要多付幾百塊錢。
陳舷無可奈何,應聲說好,拿出手機來給她付了錢。
付好了錢,工作人員轉身離開。
陳舷還沒來得及松口氣,身邊又傳來一陣接近的腳步。他一擡頭,方真圓穿着一身優雅高貴的黑裙子,朝他走過來。
“辛苦了,”她說,“明天就是葬禮了。你……辦完葬禮,打算去哪兒?”
“回去呗,還能去哪兒。”陳舷說,“這你就不用擔心了,我不會死皮賴臉留在這兒的。”
方真圓有些尴尬:“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管是什麼意思,我都不會留的,很快就會走。”陳舷說,“你死了的老公估計也不想見我。知道送終錢居然還是我出的,這會兒估計在下邊抱着馬桶吐呢吧。”
“……”
陳舷轉頭又看看四周:“這個廳也沒什麼問題,那我就等着明天吃席了。我走了,你想怎麼弄就怎麼弄吧,要錢再跟我說。”
陳舷走了。
方真圓望着他離開,皺了皺眉,眼裡湧起一陣嫌惡。
方谕在遠處慢慢停下腳步。他轉頭,望着陳舷又匆匆地走了。
走到門口,陳舷停了下來,他突然回過頭,望了過來。
兩人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對。
陳舷愣住了。
方谕居然在看他。
方谕立馬又别開臉,那雙丹鳳眼裡滿是嫌惡。
陳舷默然了瞬,呆立片刻,轉身推開門走了。
外頭風雪交加。
冷風迎面一吹,陳舷渾身的血都一涼。他骨頭一僵,胃裡立馬更疼起來,有把電鑽在鑽似的。
他彎身咳嗽起來,捂着肚子緩緩蹲下身,在門旁縮成一團。陳舷咬着牙從兜裡掏出一張紙巾來,捂着嘴咳了會兒,再一松手,紙裡已經有了一灘血。
他深吸了一口氣,對着殡儀館外的風雪長長歎了出來,發了會兒呆。
陳舷把滿是血的紙巾團成一團,丢進旁邊的垃圾桶裡,拿出手機來,給殡儀館發了消息。
他問:可以預約墓地嗎?
“我有個認識的朋友要死了,”他在聊天框裡說,“他想給自己提前預定個骨灰盒。”
殡儀館回的很快。
“可以的,陳先生。”殡儀館回複,“明天您的父親葬禮結束,就可以來挑選骨灰盒。墓地的話,我們也有很多地方可以挑。請問什麼時候需要?”
陳舷推出來,翻到日曆,數了下日子。
葬禮布置了好幾天,就差三天就到老陳頭七了。
還有三天,方谕就要走了。
“六号吧,”他說,“我那朋友沒幾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