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被抽成真空,意識墜入無重力失重狀态,神經阈下沉。
原來她一直是他人生路上的絆腳石。
她以為他們靈犀相契,殊不知兩人分途地球的磁極兩端,一者浸沒于南極冰川的幽藍,一者曝曬于北境永夜的極光。
又似黃山絕壁裂岩而生的迎客松,一者是巍然蒼勁的虬枝,循着年輪脈絡刺破雲霭。
一者是搖搖欲墜、岌岌可殆的樹皮,季風一吹,皴裂成斑駁碎片,散佚滿地,翩然遠逝。
而她,注定是即将飄零的樹皮。
剝離樹皮的铮铮樹幹,日後必會破雲而峙,枯榮皆與天齊,任風蝕雷劈亦不改铮然姿态。
岑玖面容怆然,似有萬語哽咽在喉,最後隻耳得自己折衷媾和的聲音:
“我會申請出國留學,費用不必操心。”
車門滑開的刹那,茶已涼了半盞,人心也冷卻了。
唯餘一道背影,清冷如亘古雪脊上孤懸的雪蓮。
撲朔迷離的霧夜中,紮心的風沉沉吹過眼睫,眸瞳複又蒙上一層朦胧的濕漉。
她茕茕孑立于體育館檐下,燈影斜曳壁垣,哀色與長夜同寂,恍若風中殘荷,顫顫巍巍,似将碎入無垠夜色。
擡眸凝望夜幕中的半輪泠泠白月,眼睫霎動間,忽覺有濕潤沁入肌膚。
是雪。
省會經年不遇的初雪,就這樣毫無預警地降臨人間。
可她的眸中卻掀起另一場無休止的雪暴。
海城初雪那日,她誓言與他共抵萬難。
省會初雪這日,她卻決意放棄他。
短短月餘,她以為堅不可摧的執念,終是墜入無邊暗海,散作漫天昏沉的霰。
方知所謂緊握不過是徒勞的潰逃,手心愈緊,空茫愈盛。
岑玖撣了撣墜在睫毛、落在發頂上的霜華,步履踟蹰,姗姗向内場深處行去。
轉入廊柱折影處,一組藝術感十足的分類垃圾桶靜立,功能與美學泾渭分明。
将手機殼褪下,卸掉白色幽靈挂繩,連同口袋中的黑色幽靈挂繩,無憐無惜抛入桶底穢壤,任它們與亂七八糟的朽物耦合共序。
宋知娴以刻薄言辭将她貶至塵埃,然她也是暗夜行舟者的星盞。
生命的價碼該由掌燈者自定,而非旁觀者以秤丈量。
桶底的帕恰狗咧嘴笑着,她回以笑意,卻笑得凄怆入骨,冷意直刺心脈。
孤舟斫海,黯黯銷魂,肝腸寸斷處方悟:她的世界不必非他不可。
可若他在,四季皆是春。
他若不在,世界便褪作灰色調。
2018年末的星辰終焉失了色,嬗變為永不冷卻的星潮。
眼底有碎雪,不過是淚珠欲蓋彌彰的昭示。
阿妄,對不起。
沒辦法陪你共度第四個春了。
你會恨我嗎?
有些故事注定要在月阙時悄然謝幕。
*
重返内場第二排中央席位時,舞台正吞吐着白煙與火花,應援棒統一頻率,猩紅、靛藍、冷白三色光浪在穹頂交織成暴烈的星雲。
高.潮驟臨的刹那,鼓手以近乎暴烈的姿态擊碎镲片,音波碎裂的瞬間,人群墜入真空般的死寂,又被吉他SOLO的飓風卷起。
此刻舞台與看台消弭了界限,有人聲嘶力竭,有人淚光潋滟浸透笑靥,更有人與陌生人的手掌在震顫中十指相扣。
曲終時燈光漸次冷寂,觀衆将手中的折紙飛機抛向空中,舞台幹冰噴霧化作白色海嘯,淹沒了樂隊與觀衆的界限。
岑玖揉了揉倔強得沒掉一滴眼淚的眼睛,穿透似夢非夢的芒昧迷霧,睐清舞台中央那頭髒髒辮發型下踔厲風發的眉眼。
青春沒有迷途,少年風骨卓然長存。
鮮花彩紙鋪就的黎明大道,通向未熄的黎明與永續的绮夢。
尾聲時,全場燈光轉為熾白,樂隊成員鞠躬的身影被掌聲淹沒。
但觀衆不願散去,他們瘋狂跺腳、尖叫、拍打座椅。
而岑玖早已遁入内場深處,尋得一處廊庑幽隅。
窗外飛雪正以天鵝絨的觸感覆滿磚隙,卻又落得那樣靜。
室内溫度差異懸殊,厚厚一片玻璃早已蒙上水汽,灰蒙蒙一面,鬼使神差擡手,規規矩矩勾勒兩個字。
須臾間,新一輪升騰的水蒸氣覆上痕迹,缥缈了本就不甚清晰的字符。
目瞑神馳間,一陣突兀的音律刺破凜冬的寂靜。
是慕睿逸發來的微信。
一則定位。
[在哪?]
戳進去,地圖上兩人距離近在咫尺。
大抵冥想時間太長了,他們已經整裝待發,與劇組人員颔首作别後,準備夜馳海城。
[馬上彙合。]
萦回于體育館門前,蝕骨的風卷着層疊雪絮撲入襟懷。
視線所及,兩輛風格迥異的汽車格外醒目。
左側流光溢彩的粉色跑車綴滿碎鑽,右側漆面沉穩的低配商務車低調内斂。
兩者的價格可謂是雲泥之别,一個高不可攀,一個觸手可及。
跑車車頭立着兩道身影,男生眉峰深蹙,神色不耐,女生卻渾然不覺冷落,自顧自道:
“你今年若是不回上京過年,那我這個年過得還有什麼意思?況且伯母也會感到不開心的。
我真的很想知道,你那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妹妹究竟長什麼樣?
雖然伯母沒有告訴我她的具體年齡,但我猜測她應該在上高中吧?要不然你怎麼會這麼關心她?”
“我的事你少打聽,趕緊回你上京。”
閻妄抖落一聲雪,一張冷臉繃得筋絡隐現,眼神似有若無往體育館門扉瞟。
漫天白色噪音的雪模糊了天地經緯,尾音沉得危險的他,借着昏暗的燈線看清一道落得滿身雪的女孩時,瞳底吊上半點會心的笑。
岑玖似有察覺似的,頭顱帶着拖延的、滞澀感的慢高揚。
一雙承載着稠艷姿态與澄明靈魂的眼睛,穿透層層渾沌雪塵直抵男生黑眸。
風聲擦着兩人耳邊掠過時,卻失去了力道,隻将兩人的凝視拉成無盡的長線。
他們眼中沒有世俗定義的冷漠,沒有虛飾的謊言,唯有不為人知的情愛,不能言說的欲。
不知是莫名的,還是蓄謀已久的,岑玖眼角折出一點泛紅的褶。
好像隻要一眨眼,那滴郁結于心的薄淚就能無聲流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