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山大典開始了。
第一縷陽光掠過廟前古楓,聖山腳下已聚滿了各寨族人。溫蘿芙身着繁複的苗疆盛裝,舉着火把,跟随巫師們前行。
儀式一·請鼓下山。
巫師們手持骨鈴,雙手捧着繪滿楓木的羊皮經卷緩步走向鼓廟,在鼓藏頭的帶領下長跪于石闆上。
巫師們低吟淺唱,歌聲如松濤般漫過山谷——以歌聲喚醒祖先與各方神靈,邀請祂們下山與族人們一同過節。
“楓木生鼓啊——鼓納祖靈——”
“十二道山梁是你的脈絡——”
“十二道溪流是你的精血——”
鼓藏頭高舉砍刀,宰殺了祭祀用的牲畜。
鮮血淋灑在那面丈餘長的聖鼓周圍。
“起鼓——”
随着一聲長喝,十幾名赤膊的壯漢拉動碗口粗的藤索。山洞深處傳來沉悶的亘古巨響,那面沉睡的巨鼓被緩緩吊起。
鼓身露出岩壁,山谷間驟然響起萬千生靈的祝賀之音。鼓槌落下,聲波在山谷間回蕩,漸漸消散于晨風之中。
鼓聲驟起,蘆笙悠揚,迎鼓隊伍緩緩前行。
溫蘿芙手持火把,跟在隊伍之首。
太陽漸漸升起。
她跟随隊伍來到聖山廣場。晨霧已散,陽光灑在祭壇上,各族族人如彩蝶般彙聚于此。
蘆笙手們鼓起腮幫,樂聲如遊龍般鑽進雲層,驚起幾隻栖息在楓樹梢的錦雞。
龐大的歌聲從祭壇中央傳來。
數名白發巫師盤坐在巨鼓旁傳頌古歌,枯瘦的手指輕撫鼓面,蒼老的嗓音出奇地有力:
“問:遠古混混沌沌,哪個來分開天地?”
“答:金銀二神來分開,清氣上升為天,濁氣下沉為地。”
溫蘿芙聽得出神。
先是《金銀歌》,講述天地初開,金銀化生萬物;接着是《古楓歌》,唱楓樹如何孕育蝴蝶媽媽;而後是《蝴蝶歌》,蝴蝶媽媽生下十二個蛋,孵化出萬物。其中人類的先祖名為姜央。
姜央與雷公發生矛盾,雷公為了懲罰姜央,發起了滔天洪水,萬山崩裂。
姜央與雷公大戰後勝利,人類卻全部滅絕,光秃秃的石闆上隻有姜央和自己的妹妹。
于是他為了繁衍人類,與自己的妹妹結婚。生下的确是一個鮮血淋漓的血肉圓團。
他用彎柴刀剁碎了肉團,盛滿了九隻簸箕,撒在九個大山間,變成了千千萬萬的百姓。
最後唱到百姓渡河西遷,人群中突然傳來一聲清亮的女聲。
一個紮着七彩辮子的少年站到人群中央,她清了清嗓子,歌聲清亮如山澗溪流:“該我了!”
“很久很久以前,人不會老,也不會死,
老了就換新皮,像蛇一樣年輕。
可換皮太痛了,痛得人直哭,
眼淚把石頭都泡軟了,
蛇見了不忍心,說:‘我們換吧!’
從此人有了生老病死——”
說話的少年頭插銀制蝴蝶簪,腰間纏着自織的花帶,她站在鼓堂中央,鼻尖的細汗閃閃發亮,卻毫不怯場地迎着巫師們的目光:“蛇便年年蛻皮,重獲新生……”
老巫師們面面相觑,按規矩古歌向來是有傳承,卻沒人舍得打斷這如清泉般的歌聲。
她越唱越勇,講到蛇與人交換壽命時,忽然模仿起蛇吐信子的嘶嘶聲,惹得圍觀的孩子們咯咯直笑。
唱畢,鼓堂裡靜了半息,随即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最年長的巫師,臉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解下腰間的銀鈴,輕輕系在女孩的腕上。
“沒想到娅莎竟然一直在偷偷學古歌,”巫師的聲音中帶着幾分感慨,“現在大家都承認你了,小雛鳥要成鳳凰了。”
溫蘿芙看着女孩神采飛揚、自在明媚的樣子。
原來她叫娅莎。
娅莎得意地晃晃腦袋:“總有一天,我要成為真正的歌師!”
她遠遠望見溫蘿芙,蹦跳着湊近打招呼。
“你好!我是烏蠻寨的娅莎!”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溫蘿芙,“早就聽說大周來了位天仙似的公主,果然比畫上的神女還好看!”
“謝謝。你的歌也唱得好聽!”溫蘿芙遲疑了一下,“我是趙長甯。”她不能說自己真正的名字。
娅莎聽見誇贊,驕傲地挺起胸膛:“我可是要當大歌師的人!”
她說着便卷起衣袖,露出線條分明的手臂肌肉,“我名字的含義是‘自然之水’,阿媽說女孩子可以像水一樣柔軟而強大!”
溫蘿芙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結實的手臂:“真厲害,能教我嗎?”
如果身體更強壯些,逃跑的時候也會更方便吧?
那日,莊九黎問她,是否會逃。她當然是回答不會。但她終究不是他的解藥,更不可能一輩子停留在他身邊。
“當然可以!”娅莎興奮地拍手,“不過,王妃怎麼不讓王上教你?”
她促狹地眨眨眼,“聽說王妃已經破除那個可怕的傳言啦?”
溫蘿芙正欲搪塞過去,突見祭山大典中央的凹陷處,霧氣騰起。
——是她點燃聖火的時候了。
溫蘿芙輕聲道了句“失陪”,便舉起火把,沿着階梯向霧氣深處走去。
莊九黎就在那霧氣之後等她。
遠處的歌聲已如煙散去,唯有山風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