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恩绛紫緞袍八寶紋正繡胸前,随着他的呼吸擴開收攏,他咬緊了牙,柳汐雲揚颚下視,面朝影壁立在他眼前彰顯太妃威儀。
他将緞袍衣擺一抖,躬身拜道:“太妃娘娘說的是,隻是咱家既看見了,定會與陛下細說一二,這才多問了幾句,畢竟是宮裡的事,不可欺君。”他擡眸一眼,又再一拜,“即是如此,咱家也沒什麼可擔憂的,這便告退,過幾日,再到尚衣局去探望司侍姑娘就是。”
桑落還在落淚,裙髒袖污,钗散鬓亂,雙眼哭腫,失神癡坐,似尾水中剛撈起的死鯉。
張承恩退身離開,清婉與幾個小太監将那尚衣司侍擡出芳華宮,張承恩往西去,他們往南走,太醫院内值藥苑落于芳華殿東南面不遠處,夜色将宮道塗黑,無星無月,張承恩摸着牆根轉了彎,悄悄跟随。
太醫院夜值一名正八品禦前醫官,正為各宮新晉的妃嫔調制補身促孕的湯藥,藥苑值房從不關門,清婉進門時他亦未有察覺。
幾個小太監擡了尚衣司侍進門,放在藥案東側榻上,那司侍額上滲着血,他轉眼驚到,手中地黃落在地上,“哇,這是幹什麼?殉情還是畏罪啊?!”
清婉抽了腰間手帕在眼角處輕輕擦拭,掩面蹙眉道:“勞大人快看看,這司侍也不知着了什麼魔,說桑落公主無賢無德,将靖王吓跑了。她深愛靖王,便跑到芳華宮來以死相逼,要桑落公主将靖王還給她。”她說着閉眼轉身,搖起頭來,“大人快給她看看吧,是不是得了什麼失心瘋?可憐見的……也是情癡之人。”
那醫官“哦哦哦哦”一通回應,走進榻前把脈揭目,又在司侍頸後發現淤青,一看便知乃是鈍擊所緻,他微有側目,又收起,歎氣搖頭,“哎,傻姑娘,沒事,隻是暈過去了,皮外傷,等她醒來,我便與尚宮嬷嬷說一聲,将她放出去,事關靖王,此事莫污了陛下耳目才是。”
值房窗前醫案燈燭搖曳,清婉杏眸微轉,勾唇淺笑,自袖中取了幾枚銀子,她輕輕翻閱案上幾頁藥方,碎銀落入藥方紙頁之間。
張承恩厚底錦靴輕輕挪動,于窗下伏低身子,聽見清婉一句“如此便好”。
内值藥苑由侍衛看守,皆識清婉,見她領着小太監出來,皆道:“姑姑慢走”。
清婉出門往西,又停住退回,取了荷包埝出幾枚銅闆,一一賞了門前門後當值的侍衛,道:“諸位辛苦,這是酒錢。”
侍衛道謝,望她走遠,朝藥苑一角暗處走去,“公公,清婉姑姑好打賞,我們内外都知曉,可算一功?”他說着一笑,揚了揚眉毛。
張承恩就着窗下殘燈看了一眼,不怪他沒大沒小,将手中銅闆又一一放回侍衛手中,“算!而今便算我賞你們的,回頭再到陛下那裡給你讨賞來。”
佩刀侍衛欣然收下,拜道:“多謝公公,王爺回來也勞公公美言幾句,好保我等差事穩妥。”
藥苑藥香在雨氣之中愈加濃重,芳草蔥茏處起了微弱蟲鳴,園中古木參天,偶有水珠落下,滴答偷響,張承恩默了片刻,抿唇點頭,連着數次,才道:“好,待王爺回來,咱家亦會禀告一二。”
侍衛在靜默中窺得星點異樣,商扶硯權傾朝野亦不是誰都信服,他們默然一拜,退回。
藥苑不大,配藥熬藥正好,六七侍衛輪守,無人下毒,無人偷換藥方,便是已經守好,閑差一份,幾個侍衛亦不想多生事端,回到各自的位置上,佩刀扶正,肅立站好。
張承恩輕歎,經過值房窗前,進門望見醫官已将司侍額角傷處擦洗上藥,“她如何了?”
醫官又驚一次,心中暗歎這一夜可圈可點,可入私記,拜道:“張總管。”
“是她自己磕的?”
“是,自己站不穩,着人推搡時磕的,頸後也是自己命不好,才遭人打的。”
“……”
張承恩近前細看,醫官推起司侍令其側躺,頸後瘀傷明顯,他微微扯開司侍衣領,瘀傷不隻一處。
“張總管,下官的方子已經寫好了,放她出宮去,方能活命。”
……
不秋苑竹樓燈火添了又添,莫念站在二樓房門邊上,看幾個侍從點起滿室白燭,“下雨天,烤一烤……”
教衆将商扶硯送回,新換衣物乃楓香染就,衣擺雙魚追尾,對襟飛鳥展翅,雲龍紋在肩臂處勾折對纏,樣式圖文皆為福祉歡愉之意,而他臉側傷痕卻勾出戾氣,與身上衣物對沖,撞出一番邪魅。
莫念倚門視之,“好看是好看,隻是為何見了你便煩躁?”她細瞧他身上衣冠,皺眉擠目,“罷了,你進來。”
她走進房中,将添燈的侍從屏退,幾隻空燭還未燃起,她将燃燈用的細燭遞給商扶硯,“你來,我關門。”
燭光在他眼前晃動,于兩人呼吸之間搖擺顫抖,他靜看須臾,接下,“是。”
聲音比燭火更顫,莫念擡眸如觀擺設,冷笑一聲,“你一臉情深意重顯得我好像不是東西,故意的?”
商扶硯喉間繃緊,低下頭去,他将細燭豎握,牢牢攥在手裡,任由燭淚一滴一滴燙在虎口處,“教主點那麼多白燭做什麼?”吐字控制不住發顫,他說着笑了笑。
莫念看他将空燭點燃,目中火光閃爍,卻似迷于霧中,看着什麼摸不到碰不着的東西,“不知道啊,就想點起來,我記得好像什麼時候點過,好像很高興的來着,可如今也并不高興,你可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