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知叢在淩晨時落地,迎接他的隻有刺骨的寒風,雪還未至。
他在港口附近随便挑了家酒店入住,室内的暖氣熏得他耳根一片紅,燥得人左手右手兩杯冰可樂,窩在陽台的小沙發上,望着陰霾下的海。
這裡霧很大,霾也很重,能見度低到百十米外是一片灰白。他坐在窗邊,像是置身于雲層之中,在騰雲駕霧。
今晚有雪。
葉知叢坐在窗邊等,等累了回床上補覺。他的睡眠一向時好時壞,有時能睡很久多吵鬧也醒不來,有時又輕得一點聲響就驚醒人,再也無法入睡。
冰可樂喝得有些多,胃部又開始隐隐作痛。
可葉知叢此刻卻沒有多焦躁,還要了些簡餐上門,雖然隻吃了兩口便再不動筷。
沒關系的,他很快就可以看到一場海上的大雪。
那組攝影作品仿佛有什麼力量,讓他感知到鏡頭之外的人,有着一雙捕捉情緒的眼睛。
這很奇妙。
他想。
他看過那些大師的作品,在畫廊,在藝術館,隔着玻璃或圍欄,像無視了時空的阻隔,以共鳴與他們對話。
他能看很久,從開館到閉館,他看那些細碎的裂痕與深淺的溝壑,仿佛能感知到那雙落下每一個筆觸的手,在怎樣塗抹那些顔料。
作品是有生命力的,色彩是畫家的靈魂碎片。
哪怕隻是一個靜物,像一塊石膏、一顆蘋果、一朵花。
他也能看到,石膏會泛白落灰,蘋果會腐爛發黴,花會凋零枯萎。
他能看到的。就像他總在看《風蝕落日》裡的風吹過海平面,海浪剝落礁石,從海蝕崖中窺探日落的軌迹。
或許他能夠捕捉到的情緒不多。
可隻要片刻擁有,就已足夠。
他可以等,等下一次洶湧情緒的到來。
他總在等的,他很有耐心,他已經等了很久了。
冬日的天總是黑的很早,盡管這裡早不過曼城漫長的冬季。
路燈還沒亮,灰色的雲沉甸甸的,像是要砸下來。
它們承載不住太厚的雪。
有路人在說話,聲音悶在圍巾中,埋怨着天氣好冷,這裡一到冬天,就成了雪窩子。
“風一刮,航班就停,雪再下大點兒,連鐵路也不運營,路都凍上了喲!”
“防滑鍊?自駕?嗐!南方來的吧?”賣烤紅薯的大叔臉蛋和火爐一樣紅,笑着将熱騰騰的紅薯遞給客人,“幾十厘米深的雪,埋過引擎蓋,車門你都找不到喲!”
南方客人張大嘴巴,很快那震驚便被軟糯香甜的烤紅薯給填滿。
葉知叢埋頭走了幾步,頓住,折回,片刻後手裡也多了一個紅薯,在寒風中冒着熱氣。
那大叔一見他,笑眯眯地多給了一個勺子。
“挖着吃,不髒手!”
葉知叢點頭,轉過身後,揭開一小塊褐色的皮,張嘴就咬。
唔。好燙。
葉知叢悠悠達達往港口走,掏出手機,反應過來手機早已沒電後,又在一堆零錢的口袋裡翻找半天,隻拿出身份證。
他出門走得急,好多東西都沒帶。不過來回也隻兩三日,有現金在身,沒有手機倒也不是什麼大事。
他的手機一向很安靜的,很少有人會找他。他也不需要和誰保持聯系,用冰冷的文字來維持難以理解的感情。
他此刻心情很平靜,和他沒電的手機一樣平靜。無波無瀾、無悲無喜地走在夜色中,聽耳邊海風呼嘯,帶着冰碴,冷意肅殺。
他走在深色的柏油路上,周邊三兩人群步履匆匆,急着回家。
他逆行着往港口走,遊人愈發稀少。很少有人會在如此極端地惡劣天氣下出海,去與世界失聯八小時。
除非他腦子有病。
葉知叢咬了一口紅薯,心想,小怪物應該不在腦子有病的範疇吧。
可他穿過柏油路轉彎,剛一擡眼,荒涼的檢票閘機前卻站着一名遊客,黑色的大衣快要與夜色融為一體。
腦子有病的人太少了。就連檢票員都隻有一名,站在喪心病狂的寒風裡上着絕望的班。
可葉知叢卻腳步一頓,原地站定在那裡,似乎在思考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