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燭拿出口袋裡綠色的石頭,走到窗邊。
紗簾遮不住月光,在過濾藍色後的月光下,石頭晶瑩透亮,石心隐隐還流動着綠色遊光。石頭的剔透程度像是玻璃,但是拿在手裡的分量卻很足。
如果書裡記載的民間傳說怪物山魈是真實存在的,那夢中的石頭出現在現實生活或許也有迹可循。
兩者之間是否有聯系,短短一天發生的事情已然超出夏燭18年來的認知。
反正一番殊死搏鬥她早已沒有了睡意,拉亮電燈,走到床尾,那裡有成山堆積,按照分類用麻繩捆在一起的書,全是夏燭的寶貝。
今天一天都太過離奇,要說害怕其實興奮更甚。
夏燭的内心并不似她淡漠的外表,對于未知的事物有莫名的熱愛,反之恐懼一切常規。就像去年高考後突然患上的類似應激障礙的考試恐懼症,實則是她無法确定自己是否就要跟随大衆的人生法則,寒窗苦讀考上一個大學,再流入社會做再平凡不過的一員。
夏燭坐在書堆裡,從記載了山魈的《酉陽雜俎》《廣異記》等一頁頁翻找,試圖順藤摸瓜找到跟這塊綠石有關的記載。
可是直到雞鳴響起,天邊泛白,她仍然一無所獲。
其實關于奇石的資料有很多,比如三生石上舊精魂,唐代的《甘澤謠》中有記錄一顆立于冥府忘川河畔的三生石,可是三生石與前世今生的姻緣有關,跟夢卻沒有什麼直接聯系。還有《太平廣記》中說唐玄宗時期,有一顆自鳴石,位于華嶽祠前,石臼自鳴如雷,預言了安史之亂。如果夏燭的綠石類似自鳴石,那今晚山魈偷藏于她的床底,自鳴石卻泰然藏在她的口袋裡一聲不吭,顯然失職。
還有很多類似的神奇石頭說,可都沒有一樣顯示與夢有關。
夏燭打算回到學校,去圖書館用電腦上網查查。
雖然她始終認為書中自有黃金屋,可是肉身人眼,不利于效率辦事,她也不是什麼迂腐的人,如果不是想節約多存一些錢,早就給自己換個智能手機玩玩了。
折騰一夜,夏燭躺回床上,摸出綠石借着日光來回翻看,亮晶晶的,真好看,越看越喜歡。
她這人沒什麼其他的愛好,可能是窮慣了的原因,尤其熱愛一切閃亮的會發光的東西。
在床上躺了十分鐘,夏燭還是沒有睡意,盡管身體很是疲憊,但她的大腦卻異常興奮。簡單回想總結了兩天以來發生的事情,在懷疑自己的精神是否出問題的同時,那顆摸得着,看得見的石頭卻又時時刻刻提醒她事實如此。
她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别的親人了,屬于夏燭的東西隻有爺爺留下的房子和院子裡的兩隻雞。她甚至沒有朋友,雖然是很想同别人建立友誼的。18年,從小女孩長成大姑娘,除了爺爺以外,世界上沒有什麼能和夏燭捆綁在一起。她固執得認為要在這個星球上生存是需要重量的,不是吃了多少長出的身體重量,而是與你有關的重要的一切通過牢固的關系網絡聯系在一起的集合重量,有了這個,就能穩穩地紮在大地上。
爺爺去世之後,這間搖搖欲墜的木屋和兩隻骨瘦如柴的雞加上夏燭自己就像漂泊的浮萍,無根無基,風吹一下就爛得一塌糊塗。
可現在她陰差陽錯地擁有了一顆亮晶晶的,從夢裡得來的石頭,莫名其妙的,就像悄悄和這個世界的另一面接上了頭。有什麼東西冥冥之中召喚着她,雖然她自己也不太确定。
“也許我就是那匹等着被牽走的禦馬呢?”深夜躲藏在暗處的傳說妖怪也許不是為了石頭而來,就算隻是路過小破屋,聞到夏燭的肉香而垂涎三尺,那也挺好,這是她的吸引力,她的價值。
她可以握着鐵鍬,從不可戰勝之力手下搶奪自己的生命。
她喜歡這樣。
夏燭從床上坐起,每次回家的流程還是需要再走一遍。
房間的窗簾是爺爺扯來的紗布挂的,上面有幾朵百合的印花,小時候睡不着的午後,夏燭總愛盯着上面的花紋發呆,看光圈在窗簾上變成一個小人模樣,翻過一重重花朵做成的巨山,從上面一路冒險最終沿着微風揚起的縫隙逃出。
拉開窗簾再推開窗,窗台下的木桌上有小夏燭學刻的“早”字。木桌是爺爺用舊門闆改的,爺爺的木工做得特别好,這麼多年過去依然堅實穩固,就像他為夏燭建立的一顆心一樣。
她燒了水,洗漱,還煮了鍋米飯,再洗好青菜,擇了一些菜葉摻進玉米糁裡去院子裡喂雞,蹲在雞窩前苦口婆心地勸說它們多吃一點,好長點肉,這一公一母兩雞平時是隔壁的嬸子在幫忙喂,一不打鳴二不下蛋,每到飯點就昂着頭,邁着四方步傲嬌地走開,留給夏燭和她精心制作的雞飼料兩個鄙夷的眼神。
夏燭曾想把兩隻瘦雞送給嬸子,可是嬸子說留在家裡,每次她放假回來還能做點事情,像夏爺爺還在的時候一樣。
念想,嬸子是這麼說的。
于是夏燭也學着爺爺的模樣,早起打掃院子,喂雞做飯,再去田地裡轉上一圈。
爺爺在她上高一的時候把家裡的幾畝田轉了出去,因為那會兒他的身體狀況一落千丈,再不能下地幹活。
以為沒有了體力勞動,爺爺的身體或許能好一點,可沒想到,躺在床上的爺爺更像一根風中之燭,東方的太陽一日一落,他更加快速地油盡燈枯。
爺爺說,他們是生在黃土之上的人,離開土地,就像斬斷了幾十年來的根基,所以最後的那幾天,爺爺說什麼也要下床走動,到外面去。
說來也神奇,老人的雙腳踩住地面竟然變得穩穩當當,他走出房門,走到院子裡,落日烘烤他幹枯的皮膚,像是母親的手溫柔的撫過,她着急得跟在後面,看見爺爺走進泥巴地裡,站在廣闊的天地之間,風從遠處向她們撲來,爺爺就像一截枯木,竟也在大地的承托,天穹的撫慰之下,發出最後一點新芽。
那時候的落日紅得像一顆粉面的鹹蛋,雲霞鎏金,她以為爺爺會就此恢複生機。
可那天之後,爺爺的情況急轉直下,住進了鎮上的醫院,他卧在床上,渾濁的眼睛無法聚焦,卻努力在燈光下找尋夏燭的身影,他流出幾滴眼淚,像要流盡最後的生命。
那段時間馬上就要高考了,那是所有意義上的“最重要”,爺爺一直撐着一口氣,他認為自己的離開必然會影響孫女的人生大事,他也實在放心不下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人。
可是苦苦支撐行将就木的身軀是何其之難,他的呼吸像破敗的風箱,拉扯在夏燭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