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長達一個半月的救援行動終于結束,驚動政府,引起全國廣泛關注。
安山縣邵渭村坍塌,造成全村五萬餘人流離失所,其中九千餘人死亡。救援消防與醫護共計投入一萬人,二次坍塌造成支援者犧牲四百餘人。
國家和社會群衆的捐款為邵渭村搬離安全地帶,興修房屋。政府為此次支援人士頒布錦旗,給予獎金,封犧牲的支援者為烈、士,發體恤金安撫家屬。
梅雨季過後,溫市逐漸升溫,初夏帶着清爽的晚風悄然而至。
怡樂給回來的支援者放半月假,陳頌在宿舍睡得昏天黑地,渾渾噩噩過了三天才清醒過來。
六月初的清晨,陳頌在噩夢中清醒過來的,猛然起身喘着大氣,腦海裡全是安許生鮮血淋漓,白骨猙獰的模樣。
窗口的風灌進,吹散陳頌身上的汗水,掀起冷意。陳頌緩了許久,看向窗外時目光落在旁邊桌子上的兩顆糖果。
糖衣沾上一點晨曦便散發出絢麗耀眼的光芒。
陳頌光腳踩在地闆上,拿起兩顆糖在手中摩挲,目光落在遠方的旭日上。
今天,他要參加安許生的葬禮。
陽光盛大,公墓死氣沉沉,一群身着黑色喪服的吊唁者,有人無聲落淚,有人哭天喊地。
陳頌西服革履肅穆而立,手中捧着一小朵白雛菊,迎着正午太陽凝視着墓碑。
他沒有落淚,眉間皺起的苦痛不是正午烈陽灼燒西服的悶熱,而是深山雷雨中無法甯息逝者的沉重。
陳頌讀不懂,那樣抗拒去山區支援的安許生,在生命最後一刻嘴角的那一抹淺笑。
安許生出生于溫市之下的縣級市,清嘉市。小康家庭,父母經營個體商鋪,家中還有一個當教師的姐姐。父母恩愛,姐姐寵溺,家庭氛圍很好,陳頌經常會聽他講起家中一些趣事。
安許生的人生是陳頌一生祈望卻無法抵達的夢境。可連甜蜜夢境也在厄運面前破碎,變成他難以釋懷的夢魇。
這是陳頌第一次參加城鎮喪禮,不像農村葬禮那樣繁瑣。無需捧着骨灰盒,披麻戴孝從家出發一路煙花爆竹徒步走到山區祖墳。沒有敲鑼打鼓的度化儀式,農村要七天的時間,城鎮僅僅三天就能完成所有流程。
如果說農村太過繁瑣長久,那麼城鎮則太短,短到無法承受與逝者已經天隔兩方。
與農村敲鑼打鼓不同的是,城鎮隻有無盡的哭聲,沉重,沉重得無法呼吸。
陳頌上前哀悼時,安母依偎在安父懷中哭喊:“兒啊!兒啊!我苦命的兒啊!黑心吃人的醫院不得好死啊!怎麼這麼命苦!”
陳頌單膝而跪将一朵白雛菊放在墓前一堆吊唁物中。
安母倏地沖上前抓住陳頌直晃:“你是不是許生醫院的!是吧,我記得你,陳頌!你和他一起去了,怎麼你好端端的回來了!他卻死了!?憑什麼?你為什麼不救他?為什麼不救他?你就眼睜睜看他死在你旁邊!他把你當成好朋友,天天我去送什麼東西都要給你帶一份!你怎麼這樣!”
安母雙目猙獰血紅,端莊盤起的發絲早已淩亂不堪。陳頌啞言,那句“我救不了他”的話卡在喉嚨怎麼也說不出來。
他不覺得安母的言行舉止癫狂。在陳頌眼裡,安母隻是個白發人送黑發人,痛苦的母親。
“别這樣媽!别這樣!”安晴上前拉住安母,“這跟陳頌沒有關系的。他也是救援者,他也隻是運氣好才能回來。他是救人的醫生,不要這樣媽。”
安母一怔,眦裂的雙眸驟然失神癱軟在安晴身上,安父上前穩住了她,對陳頌說:“好孩子,對不住你。”
安父語罷便把安母帶到一旁去了,安晴扶着陳頌起來:“抱歉,我為我媽說的話跟你道歉。你是許生的朋友,我弟弟......”
“雖然他嘴上不情願去那地方。但是我知道他是熱愛這份職業的。他隻是讨厭院長的虛僞。嘴硬心軟。從小就立志從醫救人的孩子,怎麼可能在終于成為醫生後,見死不救呢。這樣......這樣也算是死得其所,對得起夢想了。”
“以他的性格,就算不是強制性的他也會去的。他永遠嘴裡抱怨,身體實誠。在名單下來後早早就開始做準備。大包小包的,恨不得把家都搬去赈災。怕傷員沒幹淨的衣服換洗,自讨腰包去買,大人小孩的都有。嘴裡罵罵咧咧,實際上心思比誰都細膩,一直在說你被換名單的事,為你打抱不平。”
陳頌怔愣在原地沒說話,這後知後覺的恍悟像是安許生最後一抹淺笑殺來的回馬槍,正中心髒。
同為醫者,他怎麼能讀不懂安許生死而無憾的笑呢?
“他嘴巴這樣毒,平時真是麻煩你照顧了。”安晴艱難地笑着,眼淚奪眶而出,“還有小萱。”
安晴看了眼一直站在墓碑旁無聲流淚的林萱,歎了口氣。
“他們.....都要訂婚了。真是苦了她了。”
陳頌看向林萱,怅然若失的臉哪還看得出原來恃寵而驕大小姐的模樣,她捂住嘴的手上還帶着戒指。
那枚戒指是安許生征詢過陳頌的意見,最後篩選出來的。鑽石在陽光下明晃晃勝似朵白浪花,閃耀又刺眼。
喪禮結束後,陳頌沒留下用宴席,也沒走,坐回車上獨自抽煙。
陳頌染上煙是在怡樂實習半年的某次手術後。那次手術不是他主刀,人沒救回來。那是第一次在手術台上無法挽救一條生命。
雖然在這之前經曆過心理培訓,陳頌也知道既然踏上這條路,總有這麼一天會來。但當這天真的來的時候,陳頌還是無法承受。
進入醫院半年來,每天都有人死去,氣氛沉重又壓抑。陸遠總是開玩笑似的遞給他煙,那一次,陳頌沒有拒絕。
他第一次抽煙的時候,腦海裡一閃而過的是顧行決站在昏黃路燈下抽煙的樣子。
以前看到人抽煙,陳頌想到的都是陳升平抽煙惡臭的模樣。自那以後陳頌抽煙時,想起的都是顧行決。
他抽煙的次數不多,偶爾無法纾解心中郁結時會來一兩根,就和想起顧行決一樣。他相信随着時間的推移,遲早有一天會将顧行決忘記。
陳頌抽的煙不烈,煙草味裡滲透淡淡的清香,煙霧從肺部環繞而出,緩緩掃去些許郁結。一煙過後,手機響起一陣鈴聲,是陸遠來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