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瑪拉恭順地聽着父親誇他“小畜生”。
我說:“王的孩子,自然是像王一樣勇猛的戰士。”
蘇丹不置可否,隻是對王子的溫馴感到稍許乏味了,就朝着跪伏在他腳邊的我勾了勾指。我心領神會地滑進他的懷裡,在他的觸碰中狀似含羞地垂頭,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看着彼此十指相扣的手。
琳琅滿目的佩飾之中,一枚鑲着紅寶石的戒指格外引人注目。
從始至終,命運的齒輪都在悄然轉動。
蘇丹又看向大殿之下,“達瑪拉,下個月王都要舉行為期旬日的圍場狩獵,相信你一定能夠把‘白獅子’的首級帶回來。不要讓我失望。”
每年春夏之交,水草豐美,百獸興盛,郊外王場的獵食動物積累了足夠的滋補,變得格外活躍。屆時,都城的所有适齡貴族少年将受邀參與一場對“白獅子”的追逐捕獵。這也是帝國傳承已久的慣例。
軍隊用白石灰制作的煙彈随機标記一頭雄獅的鬃毛,而獵人則需要展現百般技藝,追蹤、設陷、合作。唯一的目的隻有斬下白獅子的頭顱,一舉奪冠。
這樣的成就對于每一個追求精湛武藝的年輕人而言都是夢寐以求的殊榮。不過,普通的貴族青年獲得白獅子的頭顱自然是一件好事,可如果是蘇丹的兒子懷壁則會招緻禍患。
據說,現任蘇丹就曾是某一次追獵會的勝者。那時他正值率真而熱誠的年齡,一心隻想做最好的勇士。雖然他不似常規的莽夫一樣強壯英武,卻天生帶有一份旁人無法比拟的睿智,居然不憑一絲蠻力,就出其不意地殺死了雄獅。
所有人都為他不尋常的傑作喝彩,誰料這一奇智之舉卻轟然引爆了先帝的不滿,蘇丹險些因此身陷囹圄……隻是“據說”而已。
但無論如何,關于“白獅子”的話題都像是宮廷不宜洽談的禁忌。蘇丹給出了一個何其沉重的期望,注定難以交一份滿意的答卷。
仿佛有一把無形的刀鋒随話語一并逼近喉管,我開始擔心達瑪拉接下來該如何走。
我太了解蘇丹了。有許多個午夜夢回,他心神不甯地醒來,連帶着将我從美夢中驚擾。蘇丹用額頭抵着我的額頭,繼而宣洩般地訴說那些隻有此時才肯剖開腹裡袒露的彷徨。
現任蘇丹子嗣興旺,似乎對那個傳說不以為然,可我知道,他心中從未放下過那條纏繞在王國曆代君王身上的詛咒:每一屆蘇丹都會被兒子奪取皇位。
達瑪拉面對的是名為“蘇丹”的王的猜忌。
他避無可避,我也無從選擇。
三月之末,我們踏上了前往王室圍場的路程。蘇丹不喜歡觀賞純粹的狩獵,出發時必定會命令一名妃子陪同,這次恰好是我。
王仗浩浩湯湯東行數十裡,屋舍漸少,土地平曠。綿延起伏的山丘逐漸出現在視野盡頭,翠綠的峰巒與蜿蜒的溪水灘塗交疊錯落,一片白色的建築出現在原野之上。
圍場的行宮到了。
參與狩獵的人員衆多,大家先是聚集在聖駕之前,聆聽了蘇丹恩情浩蕩的慰勉。接着軍隊搬來一個巨大的鐵籠,裡面關着一頭連陰影都駭人的怪物,近衛向衆人展示了獵物的特征并為其留下标記,拉走了鐵籠。
一個小時之後,遠方吹響一聲悠揚的号角,本來三三兩兩促在一起的貴族青年們聚而又散,氣氛被緊張的鼓點覆蓋。有人率先上馬,踩着鐵镫向遠處疾馳,飼養的猛禽長唳一聲朝雲霄沖去。
蘇丹應允了我送行達瑪拉的請求,于是我拖着長長的紗裙絲擺奔下高台的層層階梯,一直站到他面前。
達瑪拉牽着粉白馬兒的缰繩,面容平靜地目視着我走近,他恍若早就對我要囑咐什麼了然于心,慘淡地笑了一下:“放心吧,我會有分寸的。”
“達瑪拉,不要再把褲子跑丢了。”
我們幾乎同時開口。
達瑪拉顯然沒想到我會說什麼,他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張着嘴停頓片刻,但還是重複而肯定地說:“我會有分寸的。”
“殿下,我們走吧。”達瑪拉的一名同伴看了看天色,出言提醒。
奈布哈尼聞言又來黏黏糊糊地和我告别:“哈沃西亞妃,我們要出發了。”我的餘光瞥見達瑪拉攥着缰繩的手都爆出了青筋,他好像一直很讨厭我和奈布哈尼親近——哼哼,我早就發現了,達瑪拉這個缺乏母愛的臭小孩其實超、級期待我的關心!像奈布哈尼這種品學兼優的“别人家的小孩”從小就被達瑪拉當成假想敵了。
達瑪拉很難不吃奈布哈尼的醋。這個認識讓我忍俊不禁,故意說:“好啊甜心,他們都說你是王都第一劍客,我很期待你的表現呢。”
奈布哈尼聞言,有些受寵若驚般地眨了眨眼,繼而露出一個無比燦爛的微笑:“比起野獸的牙齒,我會更注意山野的百合花,尋找一株最盛放的帶給您……”話還沒說完,就被達瑪拉揪着後脖頸拖行離去了。
我看着他們漸行漸遠,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真懷念這種打打鬧鬧的友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