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冗長而乏味的讨論像蜘蛛絲在宮殿牆角細密地結網。人們不吝惜溢美之詞,也不顧王子的處境,極盡鋪陳地誇贊着達瑪拉的赫赫之功。
我聽得困頓,便請求蘇丹放我回去。
走廊外側茂密的花圃是宮廷難得的安靜之處。草木芳香的氣息讓神經安甯了不少。
離開時有人跟了上來。他的腳步很輕,幾乎可算是悄無聲息,但此時日照恰在後方,他巨大的影子就和大理石廊柱的影子一并斜斜地覆在我身上。
“達瑪拉,你不留下聽聽他們推舉誰做你的妻子嗎?”
“各自為有利的人選争吵罷了。”達瑪拉漫不經心地答道,“我不在乎最終是哪位姑娘。父王同意,我便迎娶她,給予她應得的禮遇。”
“嗯,很好。”我習慣性地歎了口氣。
這些時日我總是不自知地歎氣,似有若無的哀傷像一片隻追着我下的雨雲。
達瑪拉默不作聲地看着我,最終沒多說什麼,與我一前一後繼續在庭内慢悠悠地踱步。
緊接着,不遠處又響起一個輕快的聲音:“哈沃西亞妃,許久未見到您了。”
奈布哈尼如一陣石榴色的春風潋滟而來,近在身邊時,他象征性地俯身行禮,以眼神吻了吻我發尾的绶帶。
就像有千絲萬縷的絲線牽絆住我的手腳,我遵從心中的本能慢慢地停了下來,餘光又瞥見達瑪拉正面色複雜地注視着我。
奈布哈尼上前半步。
“我一直很擔心呢,再美麗的花朵也會因為秋風蕭瑟而枯寂。您……”
他沒繼續說下去,轉而眼睛一亮,壓低聲音與達瑪拉提議,“不如這樣好了,我們帶着殿下出宮去玩吧?——哈沃西亞妃,您會喜歡嗎?”
我的确被說動了。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在花圃前停下。
達瑪拉寬闊的身影像一堵遮風的山,是掩人耳目的天然屏障。我們就像兩隻警惕的小動物在山的旁邊密謀起來。
“哈沃西亞殿下,我知道宮裡有一條隐秘的路。其實小時候王子就是這樣偷偷混出來的。”
“達瑪拉?難怪女奴們總是抱怨找不到你。”
“奈布哈尼!……你身為近衛竟然背叛自己的王子嗎?”
“可是,她是哈沃西亞。”
“……”
這一天,我忽視了卧德麗的勸谏,做了件算得上瘋狂的事情。
直到踩着均勻鋪灑碎石的小徑,仰頭再看身後那道高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麼跑出來了。
比起我的雀躍欣喜,另外兩個人的反應則更為平淡,這種事對于他們完全是駕輕就熟。
奈布哈尼從腰間的口袋抽出一柄銀梳子遞給我,我正忙着将宮外的整片街市盡收眼底。他想了一下,自然而然地梳理起我剛剛翻牆時被樹杈勾亂的發結。
“殿下想去什麼地方?”
“歡愉之館。”
我的嘴比理智更快一步,而且十分誠實。話音落下即刻有點後悔。
達瑪拉的表情略帶異樣。不過,縱使眼裡充滿了困惑,天生愛看樂子的性格還是讓他略顯期待的挑了一下眉。
“嗯,很意外呢。”奈布哈尼拿梳子的手停頓少許,倏地輕笑了兩聲,“哈沃西亞妃也喜歡漂亮的女孩子們嗎?看來我們有更多的共同話題了。”
我趕緊挽救,擺手:“我開玩笑的。”
“不要緊,可以不是玩笑。”
從回應來看,總感覺好像越描越黑了。
達瑪拉的眸子緩緩滑動落在我身上,終于開口:“那些地方都玩過了,帶你去個新鮮地方吧。”
我總覺得他嘴裡說的“新鮮”不是什麼好事,但沒想到達瑪拉隻是領我去了城中心最大的浴場。
帝國有中世紀最為開明繁榮的洗浴文化!
精美的幾何圖案與繁複的雕花交織在一起,以一道拱門為界,門内撲面而來的是微微冷掉的蒸汽,再往深處走,溫度急劇增加。
轉眼間,我出來時用以擋住容貌的面紗便被水霧打濕,緊緊貼在鼻梁,顯得十分突兀。來往的賓客們倒是對此見怪不怪,浴場約定俗成的禮節便是不要對陌生人報以好奇的目光。
女女男男們在胸前、腰間裹着刺繡浴巾,自發圍成熟悉的圈子坐在熱氣蒸騰的長椅上閑談。
奈布哈尼給浴場侍應出示了一張金牌子,那名招待就帶領我們穿過人群攢動的公共浴區,走到一處單獨的熱水池房間。
熱氣從磚石縫隙中袅袅升騰,緩緩沁入每一寸肌膚,毛孔在高溫的刺激下紛紛張開,仿佛在貪婪地吮吸着這溫熱的氣息。
牆角用來沖淋的銅盆空了又滿,奈布哈尼講了幾個隻适合在浴室聽的笑話。我心裡終于有一點兒雨後天晴似的滋味,輕松地主動說起話。
這時達瑪拉才遲遲走到水邊。他很不喜歡長發沾水散開的感覺,故而打理了很久将它高束在腦後。
那個人像一顆碩大的棕榈樹果實“撲通”一下浸沒進來,空間被急劇擠壓。水線埋到他的胸膛時,池裡的熱水都灑出去了不少,像一波潮汐以排山倒海之勢拍在瓷磚岸上。
我與奈布哈尼相視露出一個默契的笑。
達瑪拉狐疑地說:“你們都看着我做什麼?”
我的胳膊搭在池台邊沿,一手托着下巴,沉吟着瞧了他一會兒,忍不住又有些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