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感覺蘇丹雖然表面樂嘻嘻的不動聲色,暗地裡其實已經偷偷記恨上我了,一如暴風雨前平靜的海面。
我們足足好幾天都維持着母慈子孝、一派和諧的假象,照舊上朝,出席宮廷宴會,仿佛無事發生。
不過我沒有掉以輕心,但凡能夠躲開他的場合,我還是會遠遠地看見就開始繞道,絕不給壞蘇丹任何相處的機會。
這種笑容不懷好意的男人心眼最多了。
有一個好消息是,我應該不用和壞男人周旋太久。那場見證神迹的夢醒後,我身邊就多了一枚閃閃發亮的小牌子。
那是一條暗金色的菱形挂墜,分辨不出材質。背面镌刻的模糊銘文仿佛沙漠蜃樓懸浮的幻像,“你可以有重新開始的機會。”
護符中央鑲嵌着三枚圓型的琥珀,湊近還能聞到一股清爽的香味。
如此神奇的物品讓我立即聯想到惡作劇之神,憑空現物似乎隻能是神的手筆。
所以,這護符真的能做到“往生”嗎?
那畢竟是把“惡作劇”寫在名字上的神,擺明了很愛耍人。
我必不可能草率地把性命托付給一個可疑的家夥。在謹慎考慮過後,還是決定請專業人士幫忙判斷一下。
伊曼并未因為那次親密關系而對我刻意回避,實在是太令人感動了。如果他此時抛棄我,我一時半會還真是找不出第二個值得托付的親信。
美中不足的是,由于蘇丹近日對純淨教會心懷不滿,我在神殿的所有活動都要受到禁衛軍的嚴密監視。
“伊曼,這個護符的來曆就如我剛剛所說那樣了。因此我很擔憂,您可曾聽說過純淨者之外的神明?”
“通常來講,我們不會稱那些異教徒供奉的歧路為‘神明’,但……”
伊曼低着頭,幾近困惑地凝望着那枚方片,良久才恢複清澈見底的冷冽神情。
“殿下,您帶來的東西真是難倒我了……它的确有着某種魔力,我看得清那是一種十分空靈的光束,蘊含着強大的生命能力。”
說到這裡,伊曼猶豫了一下,忽而伸手向泉水旁的花簇探去。草木間翻飛的蝴蝶被茉莉花香吸引着,落在他塗抹着金粉的指尖。
伊曼哀婉、憐憫地撚死了一隻小蟲,淡然自若的樣子就像在做每一件純粹而潔淨的善事。
他将小蟲的屍骸放在護符上。
一隻蝴蝶振動翅膀驚慌地遠離死亡的噩夢。
護符的琥珀石應聲碎開一顆,裂紋清脆地彈了個響聲。還剩兩枚琥珀。
遠處的侍衛們看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唯有我與伊曼愕然地瞪着對方說不出話。
事後禁衛軍領隊為此禀告蘇丹:哈沃西亞太妃和伊曼公然眉目傳情太大膽。
這破地方真是一天都不能多待了!
我死了。選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寫完一封遺書。
信中首先宣布卧德麗成為自由民,再告誡蘇丹一定要好好做人,末尾聲明自己的死是自殺,毫無蹊跷,讓蘇丹别為難其他人,尤其強調不許施行殉葬。
仔細想想,逝世是很适合我的結局。能夠給宮廷生活畫上一個完整的句号,最重要的是,給蘇丹一個交代。
之前說什麼翻牆溜走都是意氣用事而已,以蘇丹的性格,我不明不白地失蹤沒準會惹來更大的麻煩。
萬一全面搜捕,滿城風雨,哪還能有安甯之日。
倒不如把往生護符往嘴巴裡一塞,喝一瓶加猛藥的毒酒,擺個優雅的姿勢躺闆闆。
靈魂出竅,千絲萬縷地與肉.體剝離,像一顆橘子的果實緩緩扯下橘子的外皮。
唰地一聲,我不再是我。
啵地一下,我渾然那麼像我。
原來人死得不徹底是這種感覺。
我漂浮在床邊觀察自己,面帶安詳的笑容,宛若隻是沉睡一樣。
看着看着,忽然就很好奇一件事——我的靈魂看上去到底是哈沃西亞的相貌,還是原本的我呢?
我忙不疊飄到鏡子前轉了幾圈,失望地接受了鬼魂照不了鏡子這個事實。
卧德麗發現我去世,驚叫着跑出門。宮裡随即聚集了許多心思各異的人,禦醫、書記官、諾雅與阿伊莎……最後,蘇丹摟着他新晉的寵妃走進來。
确認我真的救不活了,蘇丹表現得比想象中平淡很多,隻是下令盡快準備靈柩收斂我的遺體,并且讓所有人都滾出去。
宮殿裡隻剩下我們。
其實多年以前我還幻想過,有朝一日達瑪拉失去養母難過得要命,可能還會可憐巴巴地哭一場。
然而完全沒有,時至今日,蘇丹隻是神情恹恹地垂着眸子,烏青的眼珠輕輕顫動着,似乎在一寸寸端詳我的面容。
過了一會,他猛地掐住我的頸骨,帶着幾分難以置信的表情,不滿地喃喃着,“為什麼自戕呢?你在開玩笑對吧……”
“你在開玩笑。”
他說了一遍又一遍,仿佛逼問得再緊迫些,我就真的會醒過來。
省省力氣吧,我已經死了。
人們遵從遺書的囑托将我的棺椁送往神殿停放祈福,送葬的隊伍在黃昏抵達,蘇丹象征性地悼念了好久才走。
按照預先約定好的流程,我會在當天晚上複活,伊曼則負責接應我離開神殿。
可是,夜幕降臨時,我剛人神合一,蘇丹就殺了個回馬槍。
彼時我沒辦法睜眼看到外面的情形,隻依靠推測覺得,蘇丹似乎在棺木前站了一會兒。
突然,我身體一輕,被攔腰抱出棺椁。蘇丹不由分說地開始掰我的下颌。
?!不好!
我還含着往生護符,一張嘴掉出來怎麼辦?護符再被他撿回去調查一通,發現端倪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