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阙幼時跟在母親殷蘭身邊,并不是在仙星長大,而是在龍西。
九歲那年,她回到仙星,那是一個早春,還挺冷。她穿着不大合身的棉襖,裹着殷蘭的羊絨圍巾,站在甲闆上,淡粉色的海豚躍出水面,融進船邊壓出的波浪裡。那天的海風有些凜冽,刀子一樣刮喇着皮膚。
她那表妹殷筱這兩天頻繁來找她,聽說她打算換個房子住,還覺得奇怪。江行阙一般是睡在花夜,她自己的家大多數時候都空置着,所以換房顯得沒什麼必要。
殷筱就問她有沒有選好地方。江行阙一手伸進兜裡,掏出一串鑰匙來,上面還拴着一枚篆書版的乾道通寶折五錢。她盯着那串鑰匙看了許久,回想着那天從那人手裡拿過這串鑰匙時,那人的臉上連一絲猶豫都沒有。
殷筱瞧着那枚古銅錢,忽然覺得有些眼熟,“這錢好熟悉,就像以前經手過,是你從襄岫齋拿的嗎?”
襄岫齋是殷家經營的文物商店。江行阙否認,道:“是來曆不明的顧小姐的。”
她這兩天,總是想起她來。雖然說同在仙星好幾年,卻一直沒見過面。靠窗的書桌上放着一台漆紅色的座機,旁邊的筆筒裡扔着一個内頁泛黃的牛皮号碼本,那是殷家從前的老管家留下來的,被她拿去用。昨晚坐在桌前翻看,居然發現裡面有一串号碼,後面标着五個字“顧家顧昭允”。
她忽然就産生出一個撥通那号碼的念頭。追悼會上,她隻說了那麼幾個字,聲音軟得像春天的湖水。應該叫她多說幾句,看看她還能說出什麼像水一樣的字來。
“顧昭允的?”殷筱笑了一聲,“你拿她的東西幹嘛……诶不對,這是鑰匙?”
清合那一片地剛過花夜,處在鬧市邊緣,到此便嚣聲偃止,樓房有條不紊地排列。在仙星很少有這樣清靜的地方。望山路二段36号,對面是一家西點店,裡面做得最好的是胡蘿蔔蛋糕與布朗尼。
西點店斜對面的小别墅帶着一方小小的花園,遠看鐵閘門高豎,像是某間官邸。可正式到了奶油色的房門前,又不覺得有什麼氣派。窗子裡頭一律拉着綢布簾子,将内裡的景象掩得嚴嚴實實。栅欄外種着一排小葉榄仁,烤西蘭花一樣一層疊着一層,剛剛好長到别墅的二層。
地面尚有些潮濕,殷筱跟在她後頭,江行阙用鑰匙打開門。屋裡很黑,萦着稀薄的老山檀香,家具隻剩淡灰色的一條輪廓。殷筱打開簾子和窗子,将日光放進來,兩人才發現這屋裡整潔得要命,不像有人居住過。
樓梯下方有一台留聲機,隻是不見有任何唱片。條案上、小幾上、壁櫃裡的東西大多都還存着,廳中擺着一套西洋風格的軟沙發,沙發後是一整面胡桃木壁櫃,上面竟沒擺别的,全是擺着各種古玩。
殷筱走到壁櫃前,拿起一件瓷器細細看着,表情有些不對。
“宋官窯葵瓣洗。可是這…這怎麼是赝品?”
江行阙聞言,也走了過去。殷筱好像不大敢相信,将那洗拿在手裡反反複複地瞧。江行阙接過,看後,笃定道:“是赝品。雖然極力模仿官窯紫口鐵足的特質,但也有差别,還有這器身的輪廓,也是一看就有問題。”
殷筱放下那葵瓣洗,又去看隔壁擺着的一青銅提梁卣,“這鏽我看像移植鏽,肩部的這兩獸首應該是後來接上去的,所以看着不舒服。這做工倒是算是件高仿品。奇怪了,顧昭允怎麼會接連在這種東西上打眼呢?”
江行阙和殷筱分開從壁櫃兩邊一件接一件地觀察,走到中間時,兩人對視,看來除了剛才殷筱看過的那兩件,其它器物中也有仿品。
殷筱道:“有幾個我看着光是覺得不對勁,但說不上來是哪裡不對。不過就算這樣,也基本可以判定這一面牆的東西,十有八九沒有一件是真的。”
江行阙回過身,仰望那一整面壁櫃,壁櫃從地面一直通到天花闆,上面的物件像商品一樣琳琅滿目,尤顯壯觀。在衆多器物中,玉器占了多半。顧家在文博界以玉器鑒藏著稱,這與顧家的傳統相符。
“顧家祖訓的第一條是去僞存真。凡是鑒别到足以以假亂真的高仿品,都會将其回收,要麼封存要麼銷毀。這面牆,是她的功勳牆。”
樓梯邊有一間琴房,整個琴房做了隔音。二人進去,隻見裡面放置着多種樂器。在琴房最裡面,是單獨辟出的一間玻璃屋,小屋内有一架施坦威的三角鋼琴。這架鋼琴既被獨自隔在玻璃屋内,就應該是收藏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