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李琅月是不是故意演出互相不和的模樣,來迷惑我們其他學子,好讓我們看着你們鹬蚌相争,以為有漁翁得利的機會?”
“不是。”沈不寒回答得迅速且坦蕩,“我與她隻是君子和而不同,是大家過度揣測了。”
觀點不同是真。
心心相惜也是真。
待到學子們散學的聲音都聽不到的時候,李琅月才将目光從論道場上挪開。
“走吧。”李琅月對高廷相道。
學宮齋舍中,高廷相斟了熱茶與李琅月,盞中茶葉浮沉,幻出綠水青山的光影,李琅月凝視着不禁有些出神。
“我原本以為,你會不想見我。”
高廷相目中盡是愧色,踟蹰良久,在說出重逢以來一直想說卻不敢說的話。
“為何?”李琅月反問。
“恨我當年,竟也和那些不明真相的人一樣,與他割袍斷義。”
沈不寒出事那年,朝堂上有兩撥人,少數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不恥沈不寒苟且偷生。
而大多數人不明所以,卻競相落井下石,認定沈不寒罪有應得,死不足惜。
高廷相屬于前者。
當時沈不寒受刑沒多久,仍舊被關在髒亂陰寒的牢獄之中,高廷相是第一個沖入牢獄,與沈不寒割袍斷義之人。
後來,許多學宮子弟紛紛效仿,全部将割斷的衣袖劈頭蓋臉地砸在沈不寒臉上。
元德十九年,進士及第二十三人,二十一人先後宣布與沈不寒斷絕同年之誼,羞于與他同年登科。
剩下的兩人,一個是沈不寒自己,另一個是李琅月。
六年前,得知沈不寒出事後匆匆回京的李琅月,在宮前跪了一天一夜後,立刻就被先帝下诏驅逐出京。
後來,高廷相曾去信河西,想要拜會身為節度使的李琅月,全部被李琅月回絕。
想到這裡,李琅月突然笑了起來,笑得萬分悲涼,如窗外枯瘦寒枝上落下的雪。
“你們那樣待他,他還在改朝換代的血雨腥風中保爾等性命,擢拔爾等官職。他都不恨你們,我怎麼敢恨?”
李琅月一番話,讓高廷相羞愧難當得不敢擡頭。
“你們都與他割袍斷義,我去拉他的衣袖,他卻把我甩開了。”
“他……是不想連累你……”
“如果當初是時局緊張,命不由人,那現在算什麼?”
李琅月望向高廷相的身後,那裡挂着一副峭壁孤松圖,有一兀岸孤松,自萬丈懸崖峭壁間生長,漫天風雪,萬物凋零,唯此松,歲寒不改心。
李琅月清晰地記得,當年蘇先生讓他們品賞這幅畫,沈不寒如是說: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若真行至絕處,萬般無奈之時,雖以身入局,也應秉持本心。”
危牆千仞,誰又站在誰的局裡?
李琅月轉動着手中的茶盞,茶湯在掌中轉出澄碧的漩渦。
高廷相一時無言,愧疚讓他無顔再追憶往昔,隻能生硬地轉了話題,道出今日邀李琅月飲茶的目的。
“他不會讓你去和親的。以我之愚見,你也不應該去。”
李琅月端起茶水清啜一口:“哦?那以高祭酒之見,西戎北狄虎視眈眈,大有不和親便聯手犯境之勢,又該如何解決?”
“倘若西戎北狄真的聯手犯境,西境有你親自扼守河西,自是不足為懼。”
“至于北境,沈不寒肯定會親率神策軍禦敵。”
高廷相滔滔不絕地列舉了一連串可戰不可和的理由。
“大昭國力雖不如前,但與西戎北狄相持個一兩年也不成問題。那些蠻夷讨不到便宜,自然也就退兵了。”
“這是他的設想,也是他交代你這麼說的吧。”
李琅月一針見血地道破:“麻煩高祭酒替我轉告他。他既不願娶我,又管我嫁給誰做什麼?”
高廷相聞言,慌亂得直接灑了手中的茶水。
沈不寒和李琅月諱莫如深的關系,高廷相先前多少能猜到一些。但這也是他第一次聽李琅月如此直白地說出口。
“如果沒有當年那場禍事,他一定會娶你的。”
如果沈不寒六年前沒有蒙受那場不白之冤,那他和李琅月一定是一雙天作之合的璧人。
可是現在……
國朝上下,不會有人允許堂堂公主嫁給一個聲名狼藉的宦官。
“這話就算要說,你也讓他自己當着我的面說。”
李琅月放下茶盞起身:“時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家吧。我想一個人逛逛,不想讓人跟着。”
“公主。”高廷相喊住了即将離開的李琅月,“其他地方公主可以随意出入,隻是後院的池塘……沈不寒已經下令封了,任何人都不能靠近。”
“是嗎?”李琅月攏了攏衣袖,“那你讓他親自帶人,把我這個擅闖禁地者抓回鳳翔衛審問吧。”
語罷,李琅月推開齋舍之門,又反手重重地将門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