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這斑駁的樹皮,必定在百年漫長的歲月中見證了許多,許是每一道裂痕都承載着無數的風雨故事。
梧桐的葉子寬大而翠綠,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與香山寺中忽然揚氣的悠遠的鐘聲和誦經聲相互應和着,宛如一曲美妙的禅音。
趙聽淮沒有說話,鬼使神差的,他擡手放在了祝平安剛剛撫摸過的地方。
許是風動,心也亂了。
——
兩人坐在一處蔭涼地,不遠處便是一潭池水,清澈見底。
香客拿着魚食,不時撒着,隐約有激蕩之聲。
祝平安放下了幂籬的紗簾,左右她看不見,放不放下都沒有什麼區别。
她手中來回攪着帕子,想了想,擡手捅了捅一旁無言的人,問道:“趙聽淮,你不喜歡段郎君?”
這種想法很奇怪,但她今日莫名的,就覺趙聽淮不喜,隐約有着别扭。
“偷你家的人,你能喜歡?”趙聽淮淡淡說道。
“啊?”祝平安沒懂。
段宣聞偷了南山堂的東西?
怎麼可能,那豈不是小偷嗎?
杳娘姐姐怎會心悅小偷。
趙聽淮彎腰,将險些要爬上祝平安繡鞋的綠蟲捉住,輕輕往後面草叢一扔。
他神色淡漠,微不可聞的歎了口氣。
“你似乎一直都很好奇嫂嫂往事。”他道:“這性子是跟着巷口的阿婆們學的?”
“小小年紀的,念叨的事情太多,容易變醜。”
祝平安眼眸微冷,哼聲道:“趙聽淮!你便明着說我八婆不就行了!”
拐着彎的說什麼巷口的阿婆們,她都沒出過南山堂的門去和她們說過話!
“杳娘姐姐對我這麼好,我關心關心怎麼了。”祝平安憤憤道:“再說了,我來了才幾日,那江南晨幾乎日日上門,他每來一回,杳娘姐姐就要找個地方發會兒呆。”
“我關心關心有問題嗎?!”
祝平安前面還壓着嗓音,最後一句都要吼出來了。
趙聽淮無奈一笑,捏了捏眉心,道:“沒問題!隻要你不怕......好奇心害了你。”
“胡言亂語。”祝平安撇撇嘴,“好奇心怎麼會害了我。”
“因為你非要知道你好奇,但是不應該知道的東西。”
......
祝平安一時無語,小心翼翼問道:“杳娘姐姐的事情,是什麼不應該知道的事情嗎?”
趙聽淮答:“不是。”
隻是怕往事糾葛,徒增悲傷。
“嫂嫂......是比你還要小一些的時候出現在南山堂門口的。”
趙聽淮将舊事娓娓道來,他想,祝平安知道也好,往後該是有個底線,不會再胡亂說話傷了杳娘。
“她家鄉災荒,為活命成了流民,一路乞讨到了這裡。”
“我阿爹阿娘救了她,為報恩,她自願成了我大哥的童養媳。”
趙聽淮忽地一滞,強忍着鼻尖酸澀,繼續道:“我大哥是喜歡她的,很喜歡很喜歡,連我都抛在了後面。”
“那時候,他把自己最好的玩伴江南晨,帶到了杳娘面前,讓兩人相識,殊不知,兩人一見鐘情。”
“嫂嫂不肯違背恩情意願,江南晨也不肯抛棄大哥兄弟恩情,兩人便将情意全都藏了起來。”
“直到......江南晨的父親要他娶親。”
“他萌生了私奔的念頭,嫂嫂拗不過,答應了下來。”
“那夜,被我大哥發現了。”
趙聽淮回想着,牽強的扯了扯嘴角,苦澀道:“我大哥懂了二人心意,第二天就去報名應征了,隻留下一份退婚書,什麼都沒帶走,去當了兵,再沒回來。”
“嫂嫂悔恨,不肯承認這退婚書,直言要等大哥回來,阿爹阿娘不明内裡,以為小兩口鬧了矛盾,答應了下來,那之後,她與江南晨再未見過面。”
“然......天不遂人願,第二年,邊境戰亂,我大哥......”趙聽淮攥着衣角,眼尾紅的要滲出血,喉嚨卡着想要說出口的話,一句一句慢慢擠出來,“敵人偷襲,他......沒躲過。”
“趙聽淮,别說了。”祝平安忽出聲打斷。
她聽出趙聽淮的哽咽,一時心腔似被捏緊,緩不過氣。
她不忍再讓他揭開傷疤了。
“沒什麼。”趙聽淮搖搖頭,繼續道:“消息傳回來,阿爹阿娘認了退婚書,嫂嫂卻不認,執意着與大哥辦了冥婚。”
至此,杳娘與江南晨再無可能。
祝平安從未想過會是如此。
她眉頭緊鎖,眼婕低垂,壓着嗓子道:“趙聽淮,别難過,都過去了。”
祝平安心裡很清楚自己不該說這樣的話,死去的不是她的大哥,她無法體會趙聽淮心裡的傷痛。
可似乎......她什麼都勸不了。
趙聽淮淡然地望向她,眼眸中泛起波濤洶湧,“我過不去。”
他道:“我永遠......都過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