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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果你不是說他會走的嗎,這人現在怎麼還在這啊!”
展顔右手拿着一隻大木勺,左手撩着袖口,一邊舀着白粥分給排隊的難民,一邊側過頭小聲與秋果講話。
來了施粥的地方後,她就一直用餘光瞟着一旁的祁浮生,她拿碗,他就将準備好的瓷碗一一擺在桌案上;她分粥,他就在一邊等着,等着把廟裡膳房送來的一鍋新粥搬過來。
有活他就幹,沒活就找活幹。反正就沒有半點要走的意思。
“姑娘這……秋果也不知道。”秋果将饅頭分給難民,怯生生地回道。
展顔透過白紗看向一邊的祁浮生,他今日還是穿着一件墨綠色的衣裳,腰間别着條黑色的玉帶,袖子挽起在肘臂上。
祁浮生通藥理,明明新搭的藥案那邊要處理的雜事更适合他做,為何偏偏就跟她擠在這裡。
展顔狐疑地往藥案那邊望去,這不看不要緊,一看吓一跳。
藥案那邊,展清夢坐在桌前抄着藥方,祁澤川拿着展清夢寫好的藥方轉身抓藥,兩人有說有笑,羨煞旁人。
展顔滴溜轉着雙目,收回視線。
難怪了,她說祁浮生今日這般古怪,原是因為看見自己的“白月光”和旁人站在一處生悶氣啊。這要放在平日裡,他早就應該到藥案那邊隔在兩人中間,怎會像今日這樣選擇躲在一邊。
但總歸是覺得祁浮生今日的心情不好,一雙眼恹恹低垂着,都快瞌上了。
展顔不敢開口說什麼,怕一開口就在祁浮生的雷點上蹦跶,索性閉上嘴,在心裡為他無奈,沒辦法誰讓人家是男女主你是個男二呢?
隻要這個時候他不叫她,不找她的事,不把對展清夢愛而不得的怨憤洩到她身上就好。
祁浮生将桌上的瓷碗一一擺正後,終是忍不住側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展顔,兩手略帶不安地垂在身側。
真是奇怪,這人今日難得一見的安靜,他故意在這裡磨蹭這麼久,可她除了一開始的一句問安,其他什麼都沒有同他說,明明花朝那日還吵得不行。
“他看我幹嘛呀!”展顔站着,覺察到祁浮生的目光,腳下像踩着針似的緊張地不斷挪動,她不敢看祁浮生,隻能小聲詢問一邊的秋果,“他是不是看我了,他現在什麼眼神啊?”
“嗯……”秋果越過姑娘的頭頂看了一眼祁二公子……這對嗎?
秋果從祁二公子的眼神裡沒有看到以往令人寒顫的嫌棄之意,反而是……多了幾分不解埋怨的神色?
“什麼眼神啊秋果,你覺着我的小命今日能保住嗎?”展顔打粥動作不停,見秋果愣住,焦急問道。
“姑娘,我覺着你今日的小命能保住!”
“真的?”
“真的!”
“那就好。”展顔長舒一口氣。
就在這時,祁浮生面無表情地突然走近,往展顔站着的地方靠過去。
“叩叩”幾聲響,祁浮生用手在桌子上敲了幾下。
展顔本在和秋果擠眉弄眼,聞聲慌張回頭,為了掩飾慌亂,右手打粥的動作頻率加快,在鍋裡一下一下舀着。
“祁浮生,有什麼事嗎?”展顔開口道。
看着她在空蕩蕩的鍋裡空舀着,祁浮生微微停頓,面無表情開口道:“你這木勺要是再這樣打下去,乘粥的鍋都要給你捅散架了。”
“啊?哦哦。”展顔回頭看着已經空無一物的鍋和自己在鍋裡還在不斷舀動的手,登時面上一熱,尴尬不已。
人怎麼可以桶這麼大的簍子。
下人們換上新鍋,展顔在一邊看着。施粥了好一會兒,排隊的難民也少了很多,大多數已經坐在搭好的草棚底下吃着手裡的食物。
草棚下,有幾個矮小的人影探出頭,叽裡咕噜地交頭接耳,随後,幾個小孩子牽着小手,往這邊猶猶豫豫地邁步過來,走在最前頭的一個男孩與後面的孩子不同,他腳下撲騰着生怕自己不能第一個跑到展顔的身邊。
“姐姐!大姐姐!”
展顔看見花朝那晚潑她水的小男孩滿臉興奮地奔過來,也覺得欣喜,笑着蹲下身。
“哎?你也在這啊。粥喝了沒,饅頭都領到了嗎?”展顔将小男孩跑亂的頭發理幹淨。
“吃了!”小男孩道,他方才在草棚下就覺得這戴着帷帽的姐姐眼熟,果不其然就是那個人美心善的姐姐。
小男孩驕傲地拉着展顔的手,向着一道跟來的其他孩子炫耀道:“你們看!這就是你們大哥我說的那個姐姐!她人很好的!”
展顔捏着小男孩的手,聞言不由噗嗤一聲笑出來:“你這小鬼,還這麼小就學會稱兄道弟啦。”
“嘿嘿嘿。”小男孩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是我們中間最大的,自然就是大哥了。”
“你知道大哥要幹什麼嗎?”
“知道!大哥就是要學會保護弟弟妹妹!”小男孩認真道。
沒想到這小孩還挺有擔當的,展顔又問:“你叫什麼?”
“我叫石頭!”
祁浮生抱臂默默站在一邊,看着展顔蹲着,被一群孩子圍在中間,一副有說有笑的樣子,不時還傳出一聲清亮的笑聲,心裡竟然生出一絲妒意。
原來不是不愛說話了,是不喜歡同他說話啊。
鬼使神差,祁浮生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做,他邁步上前,将石頭被展顔握在手心裡的那隻小手拽了出來。
“大…哥哥。”石頭笑着擡眼,看清來人後又害怕低下頭向展顔求救,想抽回手卻被祁浮生死死拽着。
“你離她太近了。”
沒有半點廢話,祁浮生隻這一句話直接把展顔欲開口的勸阻之言生生噎在嗓子眼裡。
他今日這是又犯病了?
“你和一個小孩子計較什麼?”展顔哭笑不得,“快放開他。”
終于聽見她主動和自己說話,還是笑着的,祁浮生頓時心裡好受不少,依言放開石頭的手。
展顔叫秋果拿出自己一路帶來的兩個包裹,取出裡面自己做的糕點,一份份分給圍在她身邊的孩子。
“喏,這是姐姐給你們做的,拿去嘗嘗。”
孩子們得知他們都有份,皆是開心到手舞足蹈,拿着糕點零嘴一邊吃一邊嘴甜地誇着展顔。
“姐姐你人真好……”
有的直接瞎說,根本沒看見展顔的樣子就道:“姐姐你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姐姐!”
展顔不管,美滋滋地被哄成翹嘴。
“來,輕輕拿着。”展顔耐心分着,柔聲道。
也是由于過于專心,她沒有注意到身後之人因為她短短一句話,愣神了好一會兒。
輕輕……卿卿……
祁浮生恍惚,甚至都忘了呼吸。緩過神來後,才發覺她說的是“輕輕”,但是太像了,像那些信裡的口吻,很奇怪,好似那些信如果能帶來寫信人的聲音,就應該是展顔的音色。
他真是瘋了。
祁浮生在一邊看着,面色又沉了下來,心裡有股奇怪的滋味,像是有東西在叫嚣,嘗試喚起他記憶裡的某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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粥分完了,展顔揚言要去幫阿姐寫藥方子,以此為借口離開祁浮生。
但沒想到,她前腳剛過來,後腳祁浮生就跟了上來。
展顔低着頭,仔細把展清夢遞給她的方子按着習慣疊成一個四四方方的小方塊,末了還要用指甲在四周摁緊,這樣不容易散開。
動作慢了,展清夢就自己寫完之後随意一折。
方塊狀的和随意一折的藥方子按着病人看病的順序依次擺放在桌上,等着抓藥。
祁浮生按照藥方子,将抓好的藥放在油紙上,交給下人們包紮起來。
回頭時正巧看見展顔将藥方的四個小角按緊,注視着她手下的動作,祁浮生像是想到了什麼,手裡攥着的本該丢掉的藥方子被他按照原樣小心翼翼疊回去,然後緩緩收進懷裡。
“施主。”一個小和尚快步走過來,向衆人微微颔首,道,“這天怕是要落雨,師傅命我來告訴施主們盡快收拾好東西,到前頭的正殿裡頭避雨。”
展顔聞言擡頭望向天幕,原先還算晴朗的藍天現在已經變成了霧蒙蒙的白色,太陽已經瞧不見,估摸着馬上就要下了。
衆人點頭,先收拾藥材。
展顔将藥方子按順序收好,便跟着秋果到了正殿。
隻是一瞬,外頭的天色就暗了下來,涼風呼呼吹着,正殿裡點着很多蠟燭,使得殿裡亮堂堂的,燭火被透進窗戶的風吹得有些搖晃。
隻聽“嘩啦”一聲巨響,暴雨傾盆而下,砸在地上。
展顔剛在秋果為她準備的木椅上坐下,正想歇息一下,就見一個小女孩淚眼汪汪地跑過來,顯然是被這烏黑的天和狂躁的暴雨吓到了,哭着道:“姐姐,石頭哥哥不見了,石頭…哥哥不見了……”
“石頭怎麼不見了?你慢慢說不着急。”展顔聞言也是一愣。
“石頭去給我采池塘裡的荷葉,可他到現在都沒有回來。”
采荷葉?
隻有香積寺後面的那片水塘裡有荷葉,現在這個天氣去采荷葉,水塘邊也太危險了,地上的泥早就都已經被雨打散,稍不留神腳一滑跌到了塘裡,能撲騰幾下都算好的了,隻怕是荷葉塘裡的水草多,被纏住了腳踝,連遊都遊不了。
“石頭的爹娘呢?”展顔焦急。
“石頭沒有爹娘,我們都沒有爹娘。”小女孩哭道。
沒有爹娘……展顔看着外頭的雨,心急如焚,這樣下去可不行,就算石頭運氣好沒有遇到危險,這雨下得就足夠讓他寸步難行了。
等不了,展顔站起身從正殿角落拿起兩把傘。
“姑娘你不能一個人出去!”秋果嘗試阻止展顔。
“秋果你看好這個孩子。”展顔将小女孩交到秋果手裡。
正殿裡人們都在忙,沒有人閑着,展顔将手裡其中一把傘撐開,深吸一口氣沖進了暴雨裡。頓時,雨點打落在紙傘上發出的巨響模糊了她的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