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袁馳像這樣緊盯着馮山月,試圖捕捉她神情裡的細微變化,馮山月總會産生一種找東西把他眼睛蒙住,再勒令他滾開的沖動。
小學時他因為“袁馳讨厭馮山月”的謠言來找她道歉,用的是這副表情,初中時他一本正經地解釋“我喜歡的隻有學習”之後立刻轉頭看她,也是這副表情,更别提此時此刻,他不管周圍的目光,甯可被旁人揣測也隻盯着她。
怎麼看都是在等待她因為這句挑釁而破防的樣子。
也隻有這麼解釋,才是她所熟悉的、過去十二年與袁馳相處的模式。
馮山月面不改色,根本不搭理他,轉頭質問向明珠:“我今天和你說的哪一句話、哪個字裡,提到過前男友?”
向明珠意識到氣氛不對,笑容有些僵,嘴上卻沒刹住車:“你說你轉學是因為睹物思人,觸景傷情,還說那是‘一個死人~’”
她從小就在家裡充當開心果,活躍氣氛的本能讓她說話的語氣變得誇張,說“死人”的時候像在嗔怪說“死鬼”,這也是她原本理解的意思。
然而這一次,在她說完以後,眼前三人誰都沒有被逗樂。
王于英很少對她真的生氣,這次卻拉下臉來:“你回去,把你那些垃圾言情小說扔了,除了戀愛能不能想點别的?”
而袁馳在聽到“死人”這個詞以後,終于意識到什麼,他低頭,從包裡找到資料遞給馮山月,卻不再看她的臉。
向明珠幹巴巴地“啊”了一聲,臉上帶着做錯事的惶恐望向馮山月,嗫嚅着,不知該從哪句開始道歉。
周圍的人也在王于英威脅的目光中走開,盡管還在遠遠地朝着這邊張望,卻也意識到誰再敢胡亂揣測,絕不會有好果子吃。
如果袁馳不在這裡,馮山月或許還會對向明珠譏諷幾句,可現在,眼前站着最值得她羞辱的人。
馮山月一把從袁馳手裡抽走那沓紙:“你以為我不希望那個死的人是你嗎?”
冷風呼嘯而過,這一方空間裡的溫度降至冰點。
這是一句非常非常重的話。
從小到大馮山月和袁馳吵架過很多次,經常是她單方面輸出,而他用沉默負隅頑抗,最後以她哥當和事老打圓場作為收尾。
可這一次,再沒有人會笑眯眯地冒出來,一手拉一個說大家不要吵了。
馮山月說完,自己也心有餘悸地抿了抿嘴,可終究還是昂起頭,不打算糾正它可能造成的後果。
她對袁馳挑釁地笑,想着這才是我報複你的方式,心裡竟一點也不覺得痛快。
可能是因為袁馳這一次沒有回嘴,也沒用眼神否認她的話。
他快速地眨了眨眼,任由馮山月話語裡的惡意刺過來,卻選擇站在原地,一點也不抵抗。
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馮山月沒見過他這副樣子,原本想說得更難聽,話到嘴邊卻堵住了。
她皺眉,打量他,覺得自己有些看不明白他的意圖。
王于英和向明珠在一旁驚異地看着,誰都沒敢開口打破僵局。
向明珠終于意識到,馮山月嘴裡的“死人”不是誇張,而是一個真實的、離開了的人。
至于王于英,她飛快地瞥了一眼袁馳,想起那個王勇斌殺錯了人的消息。
這位傳聞中敢和校領導叫闆的學生會主席,在衆目睽睽之下被人罵成這樣也不回嘴,如果他本就問心有愧,倒是一切都能解釋得通了。
遠處,四中校園裡的廣播站放起了音樂,示意着午休時間的流逝。
馮山月把視線從袁馳身上摘走,快步離開。
向明珠本想拉住她道個歉,卻在看清她表情後縮回了手,最終被朋友拉走,走之前都沒敢和王于英說再見。
而袁馳卻下意識轉身想跟上馮山月,一個身影攔在他面前。
王于英信守對馮山月許下的承諾,硬着頭皮開口:“她說,不希望你打擾她,别跟着了。”
自從和馮山月打過交道以後,她就對這些來自一中的尖子生形成了“沒禮貌又難搞”的刻闆印象,眼下此人剛被馮山月罵完,想必心情好不到哪裡去,她已經做好了打硬仗的準備。
沒想到袁馳收回視線看過來,卻沒頭沒尾地問了句:“你是她朋友?”
語氣裡的質疑很明顯,可以理解成他不認為馮山月有能力一上午就交到新朋友,也可以理解成,他對馮山月有哪些朋友了如指掌,而這其中沒有人叫王于英。
王于英沒否認,卻也點不下頭,含糊地唔了一聲。
身為兇手家屬,她在面對這起錯殺案的相關人員時總是做不到理直氣壯。
尴尬的沉默中,袁馳把書包拉鍊拉好,單肩背着,越過王于英的肩膀,看向馮山月遠去的背影。
“她今天早上惹事了?”
也不知道是從哪裡打聽到的,配上面無表情的臉,總給人一種他要趁機落井下石說兩句的錯覺。
之所以說是錯覺,是因為在王于英抱起胳膊拒絕回答以後,袁馳自顧自地接了話。
“她就這樣,你們多擔待。”
王于英抱着的胳膊放下了,原本瞪視袁馳的眼睛睜大,流露出另一種情緒:“你在替她說話?”
她是實在沒想到,這人居然比自己還能忍。
前腳剛被馮山月罵完去死,後腳就以一副“我比你了解她”的語氣,反過來勸她多擔待。
袁馳不答,表情卻放松了很多,不再微蹙着眉,眼裡也有了光,仿佛王于英這句話讓他好受了不少。
王于英用看精神病的眼神看袁馳。
身為同樣對馮山月感到虧欠的人,她不是不能理解他那種自虐般贖罪的意圖,隻是扪心自問做不到被罵了還能這麼快調整情緒。
袁馳對王于英的表情視若無睹,側開身子繞過她往馮山月離開的方向走。
他一直在留意視線盡頭那個穿白羽絨服的身影,此刻她已經快要走進街對面的老小區裡了。
“等等。”王于英沒忘記自己的職責,後退一步再次攔下他,“别再找她了。”
袁馳把手揣進沖鋒衣的口袋,腳步不停,扔下一句話。
“我和她沒結束。”
如果馮山月在場,能被他這種腦回路扭曲、旁人不能理解的表述氣得再罵他兩句。
不怪從前總有人傳馮山月和他的绯聞,袁馳總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不在乎别人怎麼理解,被馮山月罵回來了也要反應半天才意識到不該這麼說,結果下一次換個表達方式也還是讓她不滿意。
他後來索性就不多說了,越長大話越少,原本覺得少說少錯,可在關于她的話題上也還是經常犯錯。
馮山月她哥當年跟風研究玄學,開玩笑地說是因為他和馮山月八字相沖,袁馳反問他,明明他和妹妹是龍鳳胎,出生時間精确到同一個時辰,八字一樣,為什麼他和自己能相處融洽。她哥笑着說,性别不同,運勢是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