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甯十二年，冬至。

入冬後天黑得很快，未至戌時，靜安院内隐有燭火映着屋外青竹上的雪，照得亮晶晶的。

一隻手從窗邊伸出想拂去竹葉上的白雪，不過還未觸到，手的主人在中途頓了頓便縮回了手。

“姑娘，立陽宮急令，讓您盡快入宮。”青芷站在宋媮身後躬身道。

宋媮聞言轉身。

與此同時，一旁紫芸拿下叉竿關上窗又替她披上兔毛披風，生怕她被寒風鑽了半點空子。

宋媮自己拉着毛茸茸的領子，邊系着系帶，邊循着長廊向外走，皺眉問道：“可有明說是何事？”

青芷落後她半步，聽完後也隻是搖頭：“未提，隻是娘娘身邊的雲亭姑姑已經牽好馬車在咱們院後門等着了。”

自皇後大病以來，宋媮便時常進宮，不過如此披星夜行卻還是第一次。

不僅雲亭親自駕車等候，而且特意選在靜安院後門，如此隐蔽急促……宋瑜皺緊眉，加快腳步。

雲亭站在院門外，望眼欲穿之際終于等來了門口的一抹青影。

她趕忙迎上行禮将人送上馬車。

“立陽宮如何？”宋媮落座後便問道。

“不妙。”雲亭愁眉鎖眼，“娘娘自言撐不過這幾日，卻仍有心願未了……”

她話音停了一瞬才繼續說，“故而讓我等如此來請您。”

雲亭神态憂慮不似作僞，言辭卻閃爍，令人生疑。

聯想到她方才的話，宋媮神情恢複成平素的沉靜溫和，心中隐有猜測。

當今皇後宋知秋，出身颍川宋氏，邺京郡公府，真正的望族後代，名門出身。

明威郡公府非空殼世家，宋清晏為家主，承襲郡公爵位，守衛大燕邊防，同胞二弟宋文輔任工部侍郎。

小妹入主立陽宮，其子為儲君，出閣前是府中獨女，出閣後又母儀天下。

風光順遂，這四個字好似在她身上書寫得淋漓盡緻，隻是可惜……

“郡主安。”宋媮對殿外行禮的侍女颔首，跨進皇後的寝殿。

可惜皇宮這種地方從來就不适合她姑母這樣的人。

藥味熏香味混合蔓延在殿内，地龍燒得整個屋子暖烘烘的。

床榻旁候着的侍女在宋媮進殿時便挽起紗帳，伺候着躺着的人半坐起身。

宋媮屈膝行禮，目光下移時瞥見侍女端着滿滿一碗藥湯匆匆離開。

“殿下應當好好吃藥的。”她擡頭，溫和地看着眼前面色青晦、形銷骨立之人。

宋知秋卻是搖頭，笑容苦澀：“吃了也無用，況且我也不想如此耗下去了。”

她連失兩子，後來又令容妃失一子，如今她也不知壓垮她的是悲痛還是愧疚。

她深吸一口氣，不想牽動了肺部，引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

久病伶仃的手腕下落，攏起喘咳後落着斑斑血迹的素色繡帕。

“我已行将就木，今日隻想求你一件事，既是皇後求宋府，也是我宋知秋求你。”

宋媮聞言後退半步，微微行禮：“殿下請講。”

“雲亭姑姑！母後怎麼樣？”殿外，趙厥急忙趕到立陽宮，看見雲亭候在廊中。

“殿下。”雲亭福身解釋，“娘娘正在與兆安郡主說話。她……她眼下雖無事，實則隻靠一口氣撐着。”

她越說便越難掩哽咽，“方才派宮人喚您，說是見最後一面……”

縱然心中早有預料，可親耳聽見終究是不同。

趙厥飛快地眨了下眼，勉強壓下下心中悲痛，趕在雲亭勸慰之前問道：“母後要同兆安說什麼？”

雲亭先是一頓，後才緩緩回答：“是有關殿下的事。”

“我的事？”

“不錯。”雲亭點頭，“娘娘一旦仙逝，後宮便少了為您說話之人。如今太子之位已有容妃母子虎視眈眈，日後也許還有新後觊觎。後宮難有同殿下一心之人，便隻可從宮外下手了。

“兆安郡主之位是陛下親封，因當年泮宮之變，陛下對郡主一直存有愧疚愛護之心。

“宋家二房同她關系雖生疏，可畢竟還未分家。郡公常年駐守在邊關，三年前宋夫人将宋府掌家權交予郡主後自封院門，幽閉不出。

“如今兆安郡主才是名副其實的郡公府主事人。”

“宋府勢大，兆安身份特殊，婚事毫無着落。若賜下一道令她婚事自主的懿旨便更好，因為以她恭順的性子要麼不成婚，要麼成婚也會選于我最有助力之人。

“如此哪怕父皇正值壯年，她也能一直一路扶持我，為我保駕護航直至我登位。是嗎？”

這樣的謀劃，可謂将兆安用得幹淨。

頂着趙厥銳利的目光，雲亭隻能道：“殿下恕罪。”

而趙厥暗眸不語，母後此舉說到底是為他，他縱然有不滿卻沒資格怪罪。

殿門開，宋媮自内走出，見趙厥在外便行禮道：“殿下，皇後喚您。”

趙厥上前正要進門，宋媮卻側身攔住他道：“可否問殿下兩個問題？”

趙厥自是點頭，雲亭則是極有眼力見兒地帶着宮人們避讓。

諸人避讓後，提燈燭光亦遠去，長廊上暗了下來。

宋媮溫聲開口：“敢問殿下，若坐上那個位置，第一件想做之事為何？”

第一件最想做的事？趙厥輕輕皺眉，低聲道：“這……父皇正值壯年，我從未想過此事。第二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