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着,又雙手合十于胸前同時微微躬身道,“阿彌陀佛。”
大燕佛寺林立,有不少官家貴族的家眷信佛。
宋媮氣質沉靜,面色溫和,穿戴素淨雅緻,此話一出,便像是在家禮佛的富家小姐,倒是令人信服。
她的抵觸減少,但仍把着門:“多謝小姐,隻是我之難處您怕是愛莫能助。”
家仇私恨,哪是佛祖能管的事?
宋媮長長歎了口氣:“如此也罷,那我便施些銀兩給施主吧,錢财于我不過身外之物,散财布施乃十善之一。”
她将銀子塞過去。
姑娘推拒不及,拿到手上卻是一驚,她低頭一看,花青色的錦囊鼓鼓囊囊,重量和輪廓無一不顯示出這是滿滿一袋的銀兩,她想伸手還回,宋媮卻退步避開。
她驚異擡頭,面前的人溫柔的看着她,輕輕問她:“是不願無功受祿嗎?”
按理說,這麼些天她該是哭也哭夠了,可是看見有人這麼看着她,如同看見了她所有的委屈難過,她還是忍不住鼻酸。
她飛快的搖頭又點頭,方才她已聽說此人信佛要布施行善,作為幫人完成善舉的對象,好似也不算無功受祿。
況且她并不是不習慣受人施舍的人——在活着面前,自尊是不受她在意的東西。
隻是……她捏了捏花青色的錢袋,這未免也太多了。
宋媮卻是像沒看見她點頭的樣子,仍舊看着她,這次帶了些讓人疑心錯看的歉意:“好好拿着錢,好好活着。”
是和嬸子說得一樣的話。
她猛地低下頭,掩飾将要垂落的淚珠,甕聲問道:“那請問姑娘芳名?”
她擡頭,通紅泛着水意的眸子懇切的望着宋媮。
宋媮的嘴唇一抿,說出早已準備好的答案:“謝溫婷。”
這錢本就是當了謝溫婷給她的茶葉換來的,況且托宋族人的福,京中誰人不知兆安郡主宋媮出自宋族,她不敢讓這姑娘知道,怕更刺激到她。
那姑娘好似默念了幾遍名字,才遲疑的關上院門。
院門合上後宋媮并未離開,仍舊站在門邊。她說不清緣由,大約是怕那姑娘尋死,可若人一心求死,她攔了又能怎麼樣?
勉強别人再裝着堅強繼續着也許對她來說毫無意義的生命嗎?宋媮不知道,但她仍舊留下了。
院子裡不時傳出聲響,應是那姑娘在拾掇屋子,宋媮聽了會兒準備離開,哭泣聲又讓她頓住了。
不同于姑娘面對婦人時隐忍悲痛的哭,院子裡的哭聲是獨處時不必再時刻告誡自己堅強的失聲痛哭,
是山窮水盡後柳暗花明,卻發現孑然一身的悲痛難言,更是報仇無門雪恨無法的麻木空洞。
緊閉着的老舊木門隔開兩方天地,小院門内,女子躬身半撐着掩面悲啼。
院門外,宋媮聽着哭聲低頭默然而立。哭的人茫茫然哭着,聽的人茫茫然聽着。
以宋長鳴為首的京城宋氏一脈向來猖狂,以欺壓百姓為甚,今日她所窺見的不過冰山一角。
宋媮忍不住想,這些年她雖有暗中尋找證據,但更多的卻是逃避似的閉目塞聽,亂世也好,治世也罷,世道重壓下,好似從來不缺蝼蟻。
比起隐忍不發,她的所作所為更像是自欺欺人的放縱。
而悲不忍聞的人間慘劇,親眼所見總比聽人說說要來的真切。
每每察覺到宋氏所為,她便會擔憂宋府或太子受其牽連,可百姓的公道,誰來主持?
那些被壓在宋氏族的權勢下,被欺辱被折磨的人們,可曾因抓不住一線天光而似今日的少女一般在無人問津之處恸哭?
平民百姓的千難萬苦,于錦衣玉食的世家貴族來說總是微不足道。
她不想站在一方高台上指點憐憫,也不可能兼濟天下,她能做的隻有終結她能觸碰到的錯誤,是她的,也是宋族的。
不知出了多久的神,院子的哭聲早已停歇,隻剩間或的腳步和碰撞聲。
宋媮正準備離開,卻見石階上已經鋪了極薄的一層細雪,她這才擡眼望去,天色灰白,朵朵雪花飄蕩在青灰色的寸寸石闆間,宋媮拉起兜帽,走進雪地中。
邺京又落雪了。
回到院子裡,宋媮直奔書房。
紫芸見她步履匆匆,有些不明所以,但她一向話少,并未開口詢問,隻是幫她把鬥篷褪下挂好。
宋媮從書架夾層中取出一個匣子放在長案上,她站在一旁,眼睑下垂,目光虛虛落在木匣上,沉默片刻才開口道:“讓青芷過來一趟。”
青音樓樓主一行人早已在颍川安置好,青芷在府中閑來無事歇了幾天,便倍感無趣,正好宋媮叫她去書房,她一猜便是有事要做,高高興興的踏進書房:“姑娘尋我何事?”
宋媮讓她拿起長桌上的匣子,青芷一邊打量着,一邊聽她說話:“匣子你先拿好,等會兒和新挖出來的梨花春一同送去陳禦史府上。”
青芷聞言,擡頭四處尋找:“梨花春?哪兒呢?”一副迫不及待要出門辦事的模樣。
紫芸無奈的看她一眼:“還沒挖出來。”
青芷轉而看向宋媮,目含期待:“姑娘?”
宋媮見她翹首以盼的樣子,忍俊不禁道:“一起去吧。”
陳綏遠乃當今禦史,也是宋媮年少在宋族時宋長纓為她請的老師,性格自由散漫,尤愛好酒。
四年前宋媮被白時晴接回邺京進府挑選院子時,看見院中這樹梨花。
當時正值春分,梨花朵朵潔白,開滿枝丫,想起老師好酒,宋媮便選中了這院子。
後來白時晴請人來修葺院子,宋媮做主留下了梨花樹。時間一晃到今日,原以為無緣相見的老師竟來邺京位至禦史。
梨花開得一年勝似一年,梨花樹下的兩壇梨花春也一年比一年醇厚。
宋媮站在樹下等待的工夫,紫芸伴着垂頭喪氣的青芷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