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下地,忙活農務,自己的兒子不中用,就把氣撒在了我這個兒媳身上。
“我這一把老骨頭養活一家子,兒子媳婦兒,你可忍心在一旁看着?”
我并不吃他這喊冤叫苦的一套:
“你怎麼不找你兒子,倒和我一個外人說這些。”
這話裡是堵了氣的,畢竟成婚一月有餘,許五六仍隻帶我爬樹掏鳥,對我沒有半分柔情蜜意。
許父聽我這麼一說,當即鬧開了,說我這個兒媳婦不明事理,不知操持家事,成天往外跑就算了,如今竟然說自己不是許家人了。
許母出來勸和,這個女人身子嬌小,脾氣軟弱,再加上童年時留下的印象,讓我不大喜歡她。
鬧到最後,吳孫兩家的女人也出來勸和,不久,他兩家的男人也下地回來了。
吳有量是個身材瘦削動作間卻十分有力的男人,我有些怕他。
這個男人一聽許父的說辭,立即吹胡子瞪眼,叫人把院門關嚴實了。
“許五六還沒回來呢。”
我出聲反駁,卻沒人聽見似的,孫武和他姐一言不發隻動作麻利地關上了門。
大門一關上,本就低矮的日頭更照不進一絲光。
我心下莫名有些發怵。
“許家媳婦,你做的不厚道,五六他爹雖然身子壯實,可這家的擔子也不能全放他一人身上,大哥得和你講講理。”
這還講什麼理。
院門一關,你們一群人像鬼一樣圍着我,我敢講什麼理。
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吳有量的可怕。
事情以我的道歉結束了。
許五六回到家,趁着公爹公婆不在,我悄聲把事情經過講給他聽。
說的時候我感覺十分委屈,不由得大哭起來,可許五六竟一言不發。
我對他的反應十分震驚,回想以往,我們倆做朋友時共同進退,互相扶持。
成了更親近的夫妻後,他竟能不管我了麼!
他低着頭,聲音囔囔的:
“我爹确實辛苦。”
哈?他辛苦,那你呢!你怎麼不出力,你怎麼任由他欺負我。
我和他鬧,他隻讓我打他,也不還手,也不改口。
那天晚上下了雨,雨直到三天後才晴,我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大的雨。
再度見到陽光時,我隻覺得恍如隔世。
想起了家裡的老娘,我突然想回家看看。
不敢告訴任何人,我收拾了點幹糧便出發了。
雨後山路泥濘,顯然不是個出行的好時候。
原一個半時辰就能趕到的路,硬是讓我走到了晌午。
晌午天熱,陽光照在稀泥地上,反出油亮的光。
我腳邊的泥幹了又濕,變成沉重的一坨,沒走幾步就要蹭一蹭,不然腳上就猶如拷上了鐵铐一樣沉重。
走到家了。
我不敢相信那是家。
家旁的山體爛泥一樣在下面堆着,壓垮了母親的小木房。
我瘋了似的跑上山坡,用手挖着那裹着樹枝爛草的泥巴,推開滾落的石塊。
我嘶啞的幹嚎傳到空蕩蕩的林間,像蚊蠅一樣細弱,沒離多遠就幾近于無。
許家、吳家、孫家的人是扛着鋤頭來找的我。
他們看到倒塌的房舍,臉上緊繃的表情一下子垮塌了,學着我在一旁哭嚎。
哭了半天才掄起鋤頭,挖起來。
娘被埋得不深,所幸是挖出來了。
不想看她的模樣,在挖出她來的一瞬間,我反而走了。
或許沒人想到我會走開。
我鑽進了林子,漫無目的地遊蕩着。
忽然,一聲熟悉的雞鳴叫醒了我。
我睜大眼睛,猛地轉頭。
小母雞,是娘養的小母雞!
我一下就認出了它。
它還活着,雖然隻剩它一個。
它疲憊又狼狽地前行,羽毛濕漉漉貼着,看起來醜陋不堪。
我解開身上的包袱,把高粱米做的饅頭掰碎了撒在地上。
它看起來餓壞了,瘋狂地啄着。
我看着它吃完,看它轉身走了。
林間的碎光灑在它亮晶晶的羽毛上。
走吧,這次我替你送行。
我直接回了許家大院,我走進廚房,做了一鍋野菜湯。
其實,隻想做一碗的。
就怕到時候他們又會在耳邊沒完沒了地唠叨,我就多加了點水和鹽。
野菜大部分都讓我吃了,就着饅頭。
真香。
今天,我隻想自己安安靜靜地呆會兒。
天不遂人願,或者是這三家人偏不遂我願。
他們似乎沒想到我回來,許父竟痛哭涕零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和我說了好多話。
大抵是些感念我亡母的話。
等他說完,我下了飯桌,吳翠知和孫朝鳳又把我拉到一邊。
她們倆洗碗,一邊髒盤子塞一個到我手裡。
嘴上是些關切話,手上卻不挺地把活推到我身上。
這一次,我接下了。
許五六也走到我邊上,提議去“秘密基地”待一會。
我拒絕了。
秘密基地是我倆兒時的一次冒險途中發現的好地點,在那看夕陽很美。
許五六把我叫到那裡,無非是想要說些讓人落淚的話。
可我已經沒有眼淚要流了。
娘已經去了。
我甚至連她的那份眼淚都給不出。
與其為安詳入土的人流淚,與其把淚送給說些寬心話的丈夫,我還是自己留着吧。
畢竟,我再也沒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