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今日面色難得紅潤了些,不似往日間蒼白可憐。
沉玉眸中閃過一絲不解,待細觀她神形氣質,不禁舒展了眉眼,柔聲恭賀道:“師妹近來勤勉用功,功力有進。想來師父知曉了,也會十分欣慰。”
鐘滟唇角綻開一個缥缈的笑意,突然道:“大師兄,你說師父得知我功力有進,會願意見我一面嗎?”
沉玉的笑意一僵,默了片刻,方斟酌着語氣勸道:“師妹,師父的脾氣你也知道。如今你方有小成便提要求,他難免不悅。不如你潛心修習,待四重功成,師兄再教不了你時,定能說服師父親來教導你。”
少女卻搖了搖頭,神色堅持:“以滟兒的修習速度,等我破了四重,怕是師兄都已五重出師了。滟兒實在想見師父,等不及那樣久。”
沉玉眉頭微蹙,有些不解。
小師妹素來乖巧聽話,鮮少有這般固執任性的時候。
未及他再次拒絕,眼前少女卻咬了咬唇,下定了什麼巨大決心般,狠心道:“其實……滟兒早已從藍鸱兒口中知曉了真實身世。勞煩師兄向師父傳話,若他不願見滟兒,滟兒便禀明遲嚴長老,但求一死。”
沉玉眉心跳了跳,神色肅穆下來,忍不住訓斥道:“你既知曉了,更應體諒師父此番保你有多不易。怎能如此任性,還敢以此相脅,惹師父寒心?”
“原來大師兄早也已經知曉了。” 鐘滟面色白了白,自嘲道:“枉我這些日子擔驚受怕,睡都睡不安甯。生怕夢中呓語,洩露了秘密,便再也不能留在雲山了。是不是整個雲山,唯獨我自己不知,我原竟是個魔教妖女?”
沉玉閉目輕歎了口氣,淺聲解釋道:“當日段門主上雲山向師父托孤,你的身世,原隻有師祖、師父與韓師叔知曉。隻是你當日在蕩劍大會衆目睽睽之下使出鬼蜮無影刀,實在可疑,師父不得已,才對徐師叔與我交代了你的身世。你不要多想,你在雲山很安全,隻要好好修煉,師父定不會讓你一直留在戒心堂受苦的。”
鐘滟卻不想聽,隻一把拽上沉玉的衣袖,眼巴巴地求道:“師兄,滟兒知錯了,一定會好好修煉的。你就讓滟兒任性這一回好不好?滟兒真的有十分要緊的事想親口問師父。”
沉玉與她灼灼的目光對視許久,終是敗下陣來,長指用力一點少女的腦門,歎道:“你啊……也罷,我這便替你去傳話,隻是師父會不會來,我可不保證。”
鐘滟不住點頭。
少女展顔一刹,似是春回大地,芳菲爛漫,照得整個石屋都明亮了起來。
沉玉不禁也跟着笑了,眼底露出些許懷念之色。輕歎一聲,轉身往玄晖峰去了。
鐘滟本以為她要等上很久,誰知日晷上的影痕才挪過兩刻,她便見到了那道連她的夢境也不肯入的白色身影。
鐘滟踉跄着跑出石屋,看着眼前來人,一時怔忡。
林維清靜靜地立在那裡,恍如隔世,身後一背的青山黛雪,萬裡層雲,皆失卻了顔色。
他面上仍是她熟悉的淺淡神色,目光卻透着些微寒意,凍得鐘滟生生打了個寒噤,忙屈膝跪了下來,低頭道:“師父安好。”
林維清瞧了她一會兒,看少女蜷縮着的單薄背脊如蝴蝶般微微震顫,淺聲道:“起來說話。”
鐘滟咬唇起了身,傻站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心頭分明有千絲萬縷掙紮湧動,卻是近鄉情怯,遲遲不敢開口。
林維清掃過少女淩亂青絲下瘦了一大圈的蒼白臉頰,終是開口道:“滟兒,為師知你已突破了三重中境,你做的很好。你既已知你身世,有為師在,便無須太過思慮驚慌。今後當更加勤勉,在此好好修習,待你突破五重,極意心法便能為渾天訣克制抵消,再無隐患。”
耳邊又是那套千篇一律的訓導之語,自小鐘滟已翻來覆去聽了無數次。
隻要突破五重……但凡突破五重……
為何她非要突破五重呢?
鐘滟忍不住開口不耐道:“若我當真突破了五重,之後呢?”
林維清瞥了她一眼,似有斥責之意,聲色卻始終如雲山萬年不變的積雪:“你若真能修得渾天五重,為師便放你出戒心堂,此後不管你是出師自立一峰,還是下山闖蕩江湖,你都自由了。”
鐘滟唇角扯出一抹慘淡的笑,一時喉頭哽住,說不出話來。
林維清觀她神色,壓下心頭的那絲浮躁,繼續平靜道:“你若是……仍心系那金栎陽,到時若他還未婚配,為師便修書為你議親。”
鐘滟強忍着眼眶中的濕意,擡頭顫聲道:“滟兒就不能……留在玄晖峰嗎?”
林維清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半晌不語。
那無聲的拒絕刺痛了鐘滟,少女急急往前兩步,卻為一股氣勁所阻,再難靠近……
師父如今,已連她近身都不應允了麼?
水意不受控制地自頰邊滑落,鐘滟哭着跪倒在地,努力伸手去探林維清足邊的衣角。
那道堅實氣勁松了松,似有不忍,少女尋隙一把拽上林維清的衣擺,擡頭哀求道:“師父,您廢了滟兒身上的功力吧!哪怕此生再修不得任何武功,滟兒也願意,隻求能留在玄晖峰侍候師父。”
林維清眉頭深鎖,退後一步,将衣衫強行從少女手中抽出,訓斥道:“胡鬧!你真當為師打你的那九掌是好受的?你知不知道你傷重未愈,若無極意功護體,早就沒了性命。此時若廢了你的功力,你便筋骨無着,從此連走路都困難,隻能做一個徹徹底底的廢物。”
鐘滟卻固執,猶自天真問道:“那如果滟兒成了廢物,再威脅不到中原武林,是不是就可以留在玄晖峰了?”
林維清的眉心幾不可查地顫了顫,歎了口氣,隻轉過身,閉目冷硬道:“你死了這條心罷。你雖無心,可畢竟在袁家村犯下了那等罪孽。此生此世,為師都不會讓你再回玄晖峰。”
鐘滟大恸,怔怔望着眼前決絕的背影許久。埋在心底滾燙膠着翻覆了一日一夜的心事再也按捺不住,幾乎歇斯底裡——
“師父既不肯信我,為何當日甯肯下跪受辱也要保我性命?”
“師父既勸我死心,為何又要夜夜在戒心堂外以蕭音相伴?”
“師父,您這樣不願見我,又避我如虎狼蛇蠍……難道是心中有鬼,不肯承認麼?”
聲聲質問還未說完,鐘滟便被一股氣勁大力掀開,重重跌到遠處,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沫來。
“——胡言亂語!”
耳畔是林維清近乎急怒的語氣,相伴這樣多年,鐘滟還從未見過他發這樣大的脾氣。
鐘滟胸間氣血震蕩,卻驟然笑了,忍着目間模糊,哽咽問道:“師父……您既問心無愧……為何不敢轉身看我?”
“冥頑不靈。”
林維清卻隻留下一句冷斥,便拂袖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