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起,徐菀音推開扇窗牖朝外望去。
隻見雲阙棧外的赭色官牆邊,槐蔭初密,被晨露滋潤得嬌嫩欲滴。一名館舍的夥計在青石階畔支起竹簾,已有一行販茶驢隊馱着籮筐迤逦而過。
耳邊聽得館舍的樓闆被踩得哒哒作響,心想莫不是又有哪位公子要來叩門了。一陣煩悶掠過心頭,禁不住歎了口氣。
哪知直到安安穩穩吃過早飯,驿館内竟是一片靜谧,不用說如昨日那般走馬燈樣的有公子上門,便是年輕生員們互相串門來往的聲息,也消匿了個幹淨。
徐菀音朝銅鏡裡看了看自己臉面,今日柳媽媽替她将黃粉又敷得厚了些,眉毛也畫得重了些,作勢一挑眉,竟挑出幾分兇巴巴的滑稽模樣,逗得她對鏡暗笑一番。又橫看側看的檢視自己胸口,俱是無有遺漏,方準備擡步外出。
盡管知道自己學舉考試考得焦糊,卻也得前去看看榜了。
按父親徐渭的說法,這伴讀學舉考,前朝無有先例,因此并不知榜上榜下的生員去向。但既有入京“為質”之意,則無論上榜與否,暫時離不了京是肯定的了。
心下也為自己、及另外那些學舉生員們暗暗悲哀。看着詩書往來、書生意氣的一個個兒,卻在這偌大京城裡隻如片片浮萍,能飄向哪處,沒有一片是由得了自己個兒的。
正想着,卻聽若兮開了房門,緊接着便有一聲小小驚呼傳來。
隻見房門外,一名身着淡綠圓領袍、眉清目秀的小公公低眉順眼地勾着背,正朝内行禮。
他身後跟着一名書吏,雙手捧着一包物事,直挺挺站着,目不斜視。
隻聽那小公公嗓音清細,一邊唱喏一邊低聲說道:“奴婢是東宮内坊局的小黃門瓦兒,給徐公子請安了……”
便低頭微笑着立在門口,滿面親和之色,勾着的背盡是恭順之意。似是有話要等着進門再說。
徐菀音呆了一瞬,将那小公公和書吏請進門。
瓦兒邁着小步跨了進門,轉身輕輕将門阖上,這才放開了笑顔,道:“報——喜了!恭喜徐公子晚庭,字子由,得中今歲學舉頭名!太子殿下聞公子才冠群英,甚喜,特賜宮錦雲紋袍料一匹、端溪龍尾硯一方、兔毫宣筆一對,以彰公子文章之華。”
此話一出,将屋内老少三人驚了個趔趄,面面相觑。柳媽媽和若兮俱在想,不是考砸了麼?怎的竟得了個頭名?莫不是看錯了名字?還是……自家小姐真真是個不露相的?
徐菀音一臉難以置信的神色。她今日正要去禮部南院東牆碰碰運氣,看看學舉榜有沒有貼出來,沒想到還沒出驿館門,消息竟撲面而來。
她是有些自知之明的,第一反應是,必是搞錯了人,自己無論如何不可能得了頭名。
又想自己一行昨日才到了這雲阙棧,今早便被找上門來。背上寒毛霎時便立了起來,心道宮裡人真這般耳目如神麼?怕不是四周都有不知來由的眼睛偷觑着自己?
再一個奇特的是,這報喜的小公公怎麼傳的是太子的賞?若按他所說,自己得了頭名,該當成為太子伴讀,便是因如此,太子派人直接來賞不成?
卻又見那小公公略略擡眼,唇角抿出一絲伶俐淺笑,又迅速低頭,從袖中捧出一封泥金帖子,壓低了嗓門道:“徐公子安好。奉太子殿下口谕,特來邀您一叙。”
徐菀音想起數日前的太子雅集,自己興沖沖去了,卻不明不白被“囚”了一日,後頭想起來都感到後怕,那日能将小命撿回來,也隻是個僥幸。自己到底得罪了哪方勢力,緣何被綁被迷暈,那日沒事、往後又如何……直到現在還都是一片混沌。雖然放了些嫌疑在那宇文世子爺頭上,說不好還有比宇文世子爺更陰險可怕的人物在背後,也未可知。
不論怎樣,似乎沾了與太子有關之事,情況就變得詭異有險。
此刻看那瓦兒小公公一臉精明的模樣,徐菀音卻是打起了滿腦子官司,對那“考了頭名”的喜訊,更是狐疑起來。心想自己那點斤兩,要擠進前一百名怕是都難,卻來報了個“頭名”的喜,這謊實在扯得過猶不及,叫人萬不能信。
瓦兒是個伶俐會變通的,他看眼前這絕美姿容的小郎君,秀眉微蹙、睫毛輕顫,滿臉猶疑神色,忙殷勤笑道:
“那日異香園東宮雅集上,太子爺殿下獨獨沒見着您,道是底下人漏了帖子,發了好大的脾氣呢!”
他故意頓了頓,觑着徐菀音稍有異色,又壓低嗓子道:
“敢叫徐公子知道,這學舉排名,原是還沒出,隻太子爺拿到了排名單子。見是您占了鳌頭,好生惋惜那日雅集上竟沒與您言歡共叙,這才特别又備了青江夜宴。太子爺說了,這般人才,定要親自見見。”
聽這笑顔可親的小公公娓娓說着解釋的話,主動提了那日太子雅集上未見自己的事,徐菀音心裡倒是打消了些對太子的疑慮。雖則仍對“頭名”這回事感到奇怪,卻漸漸半信半疑起來,心道莫不是其它那些個公子們的文章筆墨比之自己更加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