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媽媽心亂如麻。
前次的太子雅集,小姐去後,便經曆了被迷暈捆紮、塞入柴堆的險情。
雖然有那異香園老闆呂斓櫻再三安撫,又幫忙分析了情勢,令小姐謹慎小心、卻無需因噎廢食。說道京城畢竟乃是天子腳下,其餘的危險不必擔心的。
但,“其餘”的危險不必擔心。不屬于“其餘”的危險卻又如何呢?
例如,跟太子殿下有關的危險呢?
後來,太子殿下又操辦了什麼青江夜宴,派人來請小姐去赴宴。幸而小姐機警,到底沒去。
想來,那次若是得罪太子殿下,便已是得罪了;若還談不上得罪,那太子殿下究竟安的什麼心呢?
今日一見太子殿下這番情狀,柳媽媽覺得自己可能看懂了。
那日小姐避了青江夜宴,回來說,聽聞太子殿下有個“好男色”的名聲在外,雖未知真假,但到底不敢拿自己測試。畢竟,徐小姐當前還頂着個“徐公子”的頭臉,算得個十足十的“男色”。
柳媽媽站在廂房門邊,隻看得見太子高大的背影。見他先是一動不動站着,朝紗帳裡看,後來又湊近了些,坐春凳上繼續往紗帳裡看……
那春凳,哪裡是太子殿下坐得的?
徐渭大人來看小姐時,也根本不會坐那春凳的啊!
那春凳,是下人偶爾需要趴下身子去替小姐擦拭時,用來撐那麼一撐;甚至,當小姐偶爾難過要吐時,那春凳竟是被拿來墊了穢物盆的……
就是那麼個又矮又小、再平常不過、普通人家裡也頂多拿來給娃娃坐着喂食用的小春凳。太子殿下竟然就那麼一屁股坐上去,整個人蹲得低低的,平視着紗帳裡迷糊睡着的小姐。
柳媽媽心裡轉過一個念頭:太子殿下這是……看上自家小姐了?
不,太子殿下看上……自家公子了?
柳媽媽不敢往下想了。她的腦瓜雖然夠靈,見的事也夠多,可是她隻是一個官宦人家後院裡的婆子,哪裡想得明白,若是自家主子,與貴如太子殿下那般的人物扯上關系,會有些哪樣的因果?
更何況,現下自家這個主子,根本還是個混亂模糊的身份,是個女主子會惹得禍患小一些?還是男主子生的麻煩輕省些呢?
正憂思難平間,突然見太子殿下身子朝前頓了一頓,柳媽媽和若兮同時吓了一跳。
仿佛是素紗帳裡有些動靜。那太子本就坐得低矮,身子再一朝前趨近,竟是屁股出脫過去,一個不穩,就見太子一個撲跌……
就在後面婆子丫頭的捂嘴大驚之時,太子殿下沖着那素紗帳裡的病中人……雙膝着地,跪下了。
柳媽媽和若兮以及另一名宇文府的婢女,大驚之下,毫不猶豫地齊齊跪下、撲倒、以頭搶地,一動也不敢動。
就聽太子殿下有些發急的聲音,又盡量壓低地道:“徐……徐公子,你……你可醒了?”
伏倒在地的柳媽媽心下恍然,知道肯定是小姐又睜眼了。
近些日子來,徐菀音時不時會睜開眼兒來,朝四周看看。柳媽媽等人一開始還驚喜無比,湊過去與她說話。因那唐名醫吩咐道,若病患有睜眼時,宜多與之溝通,開發其知,助其徹底清醒好轉。
次數多了,柳媽媽等人也知道,小姐隻是睜眼而已,離徹底醒神恐還有些時日。便隻是與她胡亂說些話,将她現下的一些情形說與她聽,至于她到底是否明白話裡意思,就不得而知了。
太子本就在春凳上坐得不太舒适,甚是别扭,此刻往前趨跪在地,反而覺得适意些,身體也得了些舒展。索性就将兩手撐在那拔步床榻邊,跪得直直的,瞧着裡面那剛剛睜開眼兒的小郎君。
不知怎的,看着那深卧在月白绫緞薄被中、一身孱弱的徐公子幽幽睜開眼目,似嗔若歎地吐出一口氣來時,太子竟生出些感念上蒼的情緒來。心道或許是上蒼聽到了自己的所思所念,想要徐公子醒轉來,也如自己看他一般,看上自己一眼,這才有了徐公子從那衾枕處瞄過來的眼神。
被那眼神一瞭,太子霎時間覺出,眼波流轉生百媚的意境。
那徐公子方才合目而眠時,固然面若珠玉。此刻張了眼來,那黑漆漆如要滴出水般的眸子,隻往太子這方轉得一轉,竟令他情不能自已。
惟覺腦裡有千般詩文湧動,無需搜羅,便有古往今來那許多文人為佳人折腰時所思所歎的句子,都要從自己嘴裡詠歎出來。
便聽太子低聲吟道:“海棠春醒露生涼,帳影搖紅落鬓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