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蝼蟻也尚且偷生。

聶小倩如同所有傳說裡一樣，是個被賦予了無數旖旎詞句的豔鬼。

可是直到它走到張氏的面前，張氏才發現，這個女孩子，看起來很漂亮，很冰冷，如同一縷仙人的剪影，像是夢呓。

但離得越近，張氏就能看的清楚，她似乎保留着四時的氣色，非常的像活人的同時，又瘦削，美好的臉龐上覆蓋着一層細細的絨毛。

真是漂亮的五官啊。

真是精緻的氣質。

真是一個美豔絕倫到能讓人忽略她身上的種種衰弱，不快，和凄苦..

隻剩下...

隻剩下這張豔驚四座的皮囊。

張氏的袖子裡有柄可堪一用的飛劍，她的眼眸是像母親一樣的慈悲，她歎息的說着自己都覺得殘酷卻有感而發的話：“如果我有女兒，我一定希望她像你..”

聶小倩輕而易舉的被張氏刺痛了，卻又依戀，依戀什麼呢？

母親般的氣質？

舊日還能在嚴厲的女性長輩身邊撒嬌的日子？

是了...雖然這個時代的女子大多數被世俗逼迫着帶入了一張由脂粉和規矩堆砌的面具，但是她們的胳膊是軟的，呼吸是富有節奏的，胸膛是溫暖的，懷抱是有力的...

哪個在女性長輩身邊長大的孩子，沒有一段癡纏于她們的歲月呢？

也許有形的鍊接是期待，無形的鍊接是擁抱和愛，但被埋葬在墳墓裡的小倩，也隻能一日一日的咀嚼着，讓她回憶起來，就幸福的渾身顫栗的過去記憶了。

哪怕沒有那麼美好，哪怕她心知肚明的知道自己在過度美化。

真可悲啊，活在地獄裡的人，也會懷念煉獄裡的生活嗎？

小倩控制喉嚨，控制笑容，她一無所有，她也擁有全部關于美的一切：“是嗎？沒想到我這樣的人，竟然會得到夫人這樣的評價，真是折煞...”

接下來的發展很奇怪。

就好像青春電影裡，女孩子的友誼，那種歐美片，隻是走過去，忽然的大叫一聲：“哦！天哪，我喜歡你的衣服！”

然後，大家就莫名其妙的成為了萍水相逢，一面之交的朋友，像展示珠寶一樣，互相展示苦難，像分享寶物一樣互相安慰。

也許相逢陌路，可一旦陷入那種莫名的氛圍裡，互相倚靠的那幾個小時，也勝卻人間無數。

現在，事情發展到了，小倩告知了張氏自己的所有，張氏有些驚訝的發現，這個十八歲就死掉的小娘子，其實比她大上許多，但是她的死後生活就仿佛停止了一樣。

張氏有什麼呢，張氏有很多無聊的生活，處理不完的人際關系，每天都可能遇見奴婢們向上禀告一些奴婢無法做主處理的困難，見各種各樣的人的夫人，維持各種各樣的社交。

然後她就必然，也自然的增長了見識，知道其他夫人出身在哪，那裡有什麼産物，又是什麼味道，少時在夏天奔跑的時候，看見被兄弟放在閨房的桌子上特意送給她的蟬。

而小倩擁有的東西，已經在死後盡數失去，死後被妖魔奴役的生活，不能說無聊，隻能說充滿了羞恥和自我的審判。

淩遲小倩的不是清白帶來的失貞的羞辱。

因為羞辱而自我淩遲的女人，除了意識到封建社會已經無法接納她，在盡可能的用自我傷害去博取身邊的人的同情去換取周圍人默許她活下去的理由。

就隻剩下...

沒有什麼優點，隻能靠着封建社會強制發老婆，的士大夫的妄想。

刻薄點說，那麼恐懼身邊的女人背叛自己，這本來就說明士大夫們非常清楚自己跟自己身邊的女人沒有任何的感情，如果沒有權力和封建的壓迫，他一定是被抛棄的那個。

所以，小倩遭受的痛苦并不完全是日日賣身，而是在賣身之前的調戲，是放浪的言語，是從對方的言談裡，小倩從驚悚，到接受，也許歡好，對于對方來說，也隻是跟工具玩耍了一番，不值得入心，所以可以完全不用在乎自己是不是在對方的面前展露不堪..

很多很多無法細說的東西，組成了一個巨大的羞恥和質問的漩渦。

“你怎麼還不死？”

“你為何還活着？”

這樣沉重的心理壓力，面對日複一日生活的無望，壓倒在一個，隻過過封建生活，隻受到簡單的古代教育，隻識得一些禮教規矩，的敏感且聰慧十八歲少女的身上，還是有點太過于龐大了。

也過于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