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四月,春光明媚,天朗氣清。
過些時日便是浴佛節,将軍府後院的架子上已然曬起了香料,芬芳萦繞整個院子,伴着陣陣微風湧入鼻端。
穿過高聳的院牆,一大一小兩道身影正借着粗壯的桃花樹掩飾身形,躲在窗子下方偷聽。
“府上大姑娘幼時便與我兒同在一處書塾讀書,也算是兩小無猜的情分。”說話這位婦人語氣爽朗,端茶的姿态優雅,一看便知出自于大戶人家,可即便塗上厚重的脂粉也難掩眼角眉梢的算計。
她輕抿一口茶,繼而笑道:“這孩子打小就是活潑大方的性子,又生得一副好顔色,一朝被退親,這名聲雖差了些,但我們李府也并非那等目光狹隘之人,将來入了我順義伯府的門,便是我半個女兒,我呀,定會帶在身邊時時教導。”
紀禾忿忿不平,又不敢出聲,偷偷擡眼觑着自家姐姐。
少女身着粉白衣裙,桃枝後露出巴掌大的精緻小臉,發間步搖随動作輕聲作響,此刻正用力踮腳攀上窗邊。
高門大戶的窗子總是要比尋常人家高一些,紀棠夠了半天也看不清說話那名婦人的臉,一雙圓溜溜的杏眼轉來轉去,原本微翹的唇珠也不由得耷拉下來。
她倒要看看,何人如此張狂膽敢上門來羞辱她,真當他們将軍府是吃素的嗎?
“這過完年,大姑娘也十七了,若換做旁人家的女兒,都是要做母親的年紀了。依我看,這婚事不若就定在八月中秋前後,想來将軍府之前為了那楊家的婚事也做了不少準備,像嫁妝這些東西直接拿過來用就行,其餘的三個月也足夠了。”
紀夫人周氏的面色不大好看。
俗話說,醉翁之意不在酒,這李夫人說了半天,怕是就為了最後這一句吧?
早有聽聞順義伯府到了這一輩就是個空架子,除了有個爵位面子上好看,裡子多半連一些體面的商戶人家都不如。
周氏謹記丈夫和長子臨行前叮囑她的話,不斷撥着腕上的佛珠,心中默默念經。
聖人對武将世家本就多有忌憚,她斷不可叫人捉了話柄,強壓下怒意,溫和笑道:“棠兒年紀尚小,在我眼裡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即便留她到二十歲也無妨。”
“夫人此言差矣。”李夫人癟嘴道:“二十歲可就成老姑娘了,頭些年我兒房裡收用了兩個丫鬟,也不是那等不會疼人的性子,夫人不必擔心叫大姑娘受了委屈,更何況......”
李夫人臉上挂着笑,言語間卻透着一絲幸災樂禍,道:“外面紛傳當初是紀大姑娘仗着自己将軍之女的身份脅迫楊家上門提親,如今楊二郎高中探花,不僅光耀門楣,又得公主青眼,這才有底氣甩了紀家這個燙手山芋。”
說完,她又小嘬一口碗盞裡的茶水,茶水入口唇齒留香,是她沒喝過的味道,不知不覺中就這麼飲下大半。
在這兒坐了半晌,終于忍不住細細打量起來。
這偌大的将軍府裝潢雖不打眼,但若是有心之人留意,定會發現屋子裡的物件個個價值不菲,連待客用的茶盞花紋都十分考究。
紀家三代武将出身,沒想到這品味倒是不差。
“若将軍府願意多出些嫁妝,我們伯府願意舍下臉面去一趟楊家,擔他個橫刀奪愛的名聲,也可保住大姑娘的臉面。”
佛珠噼裡啪啦掉在地上。
李夫人渾然不覺,完全看不出周氏鐵青的臉色,躲着丫鬟撿佛珠的動作,最後幹脆将腿搭在扶手上。
“姑娘家就該早早嫁人相夫教子,嫁進來之後官家理賬樣樣都不需她沾手,隻消為我伯府開枝散葉,三年抱兩,五年抱三。平日沒事在我身邊端茶倒水,我也好教教她規矩。”
“對了,大姑娘的生辰八字我便一起取走,還得算下是否與我兒合得來......”
窗外的桃花樹下人影攢動。
“阿姐,這簡直欺人太甚!”紀禾捏緊拳頭,十幾歲的小少年最是容易沖動,說話間就要跑到前院。
紀棠一把攔住他:“回來,紀家家訓是什麼不記得了?”
紀禾神色黯淡下來:“那也不能就這麼任由楊家污蔑我們将軍府。”
紀棠摸向空蕩蕩的腰間,昨日楊家送回的東西裡唯獨缺少她的玉佩。
那是阿娘在今年年初與楊家交換的信物,如今婚事已退,她的那份早就叫人送了回去,沒想到這楊泉竟私吞了她的玉佩。
紀棠垂眸看着腳尖,繡鞋陷入濕軟的泥土裡,邊緣很快沾上一圈污黑,連鞋尖上綴着的珍珠都黯淡幾分。
“有了!”她笑眯眯地從荷包裡掏出一枚碎銀子放入紀禾手中,又用手帕擋住自己大半邊臉,隻露出烏黑的瞳仁。
“我的好弟弟,你去瞧瞧大黃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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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杯茶水下了肚,饒是這李夫人有個鐵打的肚子也撐不住,今日上門之意已經表達清楚,紀夫人沒有直言拒絕,她便自個将這件事認個十成十。
臨走時,還不忘抓一塊盤子裡的青團:“将軍府上的廚子手藝不錯,将來可作為陪嫁一同來我伯爵府。”
周氏深呼一口氣,恨不得一腳把她踢飛,但面上仍維持笑意:“夫人慢走。”
李夫人洋洋得意,将軍府家底豐厚,這紀大姑娘的嫁妝必定也不會少,正好用來填公中的窟窿。
因着貿然前來拜訪,她走的是偏門而非正門,恰逢府上小厮推着泔水從後門出入,一股馊味撲面而來。
主仆二人走在将軍府後門的小巷子,那股臭氣始終消散不去,全然沒注意拖在地上的裙裾下擺沾上不少濕黏的泥土。
蒼蠅嗡嗡的聲音在兩人附近繞來繞去,就連身旁經過賣豆腐的攤販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着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