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門口被興奮的人群圍了快半個時辰，直到祝遷看不下去，上去攔了攔，衆人才意識到，他們倆累了幾天了，身上沾滿了血迹和灰塵，毫無形象可言，是時候放他們倆去洗洗睡了。

終于從衆人圍觀中脫開身，祝遷年紀大了，熬了兩晚，現在一顆心終于落地，撂下一句“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回去睡覺了。

章雲烽和關雁門并肩往将軍府走，鐘向川忽然想起桌上還堆着一大攤沒批完的文書，頓時有點心虛。

章雲烽見他腳步忽然慢下來，加上鐘向川臉上那片墨水，立刻猜到了鐘向川在心虛什麼。

他橫了鐘向川一眼：“文書沒批完吧？”

鐘向川一邊腹诽真是見鬼，現在小将軍的表情怎麼跟關大俠越來越像了，一邊幹笑：“真是奇怪了，我當大将軍的那一個月，也沒這麼多文書啊……”

章雲烽：“現在要往冬天走，自然會多一些。”

鐘向川以為章雲烽是在同意自己的說法，正要感動地說“那沒批完不是我的問題”，就聽章雲烽接着說：“但是再多，應當也不會有拓封城剛丢的時候多的。”

章雲烽很“關雁門”地揚了揚眉：“所以你應當是前幾天一直沒批，今天才開始動手的。”

鐘向川張口結舌：“我那不是……擔心你和關大俠嘛……”

章雲烽點了點頭：“這樣啊。”

“對的，就是這樣啊。”

章雲烽涼涼道：“是忙着看話本子不想批，還是真的擔心我和雁門，自己心裡清楚。”

鐘向川震驚：“你怎麼知道我這兩天在看話本子？”

章雲烽往他袖子上掃了一眼：“書角露出來了。”

他們倆的對話實在是太有意思了，關雁門忍不住笑了一聲：“什麼話本子啊，我也去買來看看。”

鐘向川手忙腳亂把書塞回袖中，聽關雁門這麼說，立刻豪氣幹雲地掏了出來，朝關雁門面前一遞：“買新的做什麼，關大俠直接拿味我的看呗。”

關雁門接過來，就着章雲烽手中火油燈的光，粗略翻了翻，還給鐘向川：“确實有意思。”

鐘向川沒接：“關大俠覺得有意思就拿着看呗，看完再給我就成。”

關雁門把話本又往前遞了遞：“我看東西慢，等我看完，就沒法還你了。”

鐘向川還沒明白，看得慢和沒法還之間有什麼聯系，章雲烽就已經反映了過來。

他放下自己方才為了方便關雁門看書，特地把火油燈舉高的胳膊，看着關雁門問：“你打算走了？”

關雁門一點頭：“我原先在紀涼城的時候就打算走了，後來不是遇上一大堆事情，沒能走成嗎？前幾天在拓封城裡，我說想我師父和莊姨的時候，你也說這件事忙完，我就回去看看。”

她朝章雲烽笑了笑：“現在應該也沒什麼事了，我打算明天就走了。”

章雲烽心情頓時有些複雜，他其實知道關雁門是江湖人，本就不該被牽扯進北疆的事裡來，她現在會在這裡，完全是因為那天她大發善心，把自己救了，又很講意氣，幫了自己這麼多忙。

她也不該在這裡，江湖才是她該呆的地方，章雲烽知道分别的這一天總會來，這幾天一直在說服自己，但是他做再多的心理準備，關雁門真的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還是不可避免的低落。

江湖浩大，世道又亂，這一别說不定就是再不相見，他的一腔情意或許這輩子都沒機會開口了。

但是他知道，他的感情不該是留下關雁門的理由，更不能成為束縛住她的東西。

章雲烽沉默了一會兒，拼命按住心中翻湧的情緒，問關雁門：“不多呆兩天嗎？明天就走，會不會有點太趕了？”

“不趕啊。”關雁門看出來章雲烽不太開心，以為他隻是單純的因為好友分别而不舍，擡手拍拍他的肩，“别失落啊，人生那麼長，人與人之間的際遇從來都很玄妙，以後說不定還能再見的。”

話是這麼說，但是關雁門心裡也清楚，人生再長，人與人之間的際遇再玄妙，如果不是刻意去找，想要再見，談何容易。

況且她本就是一屆江湖客，先前在拓封城中，祝将南就提醒過她，江湖人最好還是離朝堂事遠一些的好，她離開寨子時，師父也同她說，江湖朝堂兩不相幹，井水不犯河水。

她當時心軟救下章雲烽已經算是越界，現在就要離開，以後應當也是不會再來北疆的了，那兩人以後應當也是見不了面的。

想到這裡，關雁門也有些莫名的難過，她輕歎一聲：“其實也不一定能見了。”

章雲烽定定地看着她：“那你……”

“但是我還是要走啊。”關雁門朝他擠出一個笑，“我們都有要做的事情，我一直留在這裡也不合适。”

章雲烽垂下眼，點了點頭：“确實不太合适。”

他不敢再看關雁門的臉，将視線移向鐘向川，匆忙轉移話題：“文書還有多少沒批？”

鐘向川被剛才的氣氛吓得不敢說話，聽到章雲烽問他，愣了一下：“還有約莫七八十？”

章雲烽點點頭，加快了腳步：“那快走吧，我今晚給它們批完。”

他走得越來越快，像是要逃避什麼一般，鐘向川和關雁門見他突然加速，都沒反應過來。

關雁門猶還在原地發愣，鐘向川看看她，又看看前面章雲烽的背影，歎了一口氣，心道兩個讓人不省心的祖宗，快跑了兩步才追上了章雲烽。

章雲烽聽腳步聲就知道跑過來的是鐘向川，腳下生風，頭也不回地問：“你來之前讓他們燒熱水了沒？到将軍府之後讓雁門先去洗澡吧，我先把帶出來的東西整……”

“相見即是緣分，章雲烽。”關雁門朝他的背影喊了一聲。

章雲烽一頓，狠狠閉了閉眼，轉過身去。

關雁門仍然站在原地，夜風吹過她沾血的眉眼，她看着章雲烽，眼睛裡映着天上那幾粒星星，亮得讓人不敢直視：“你會成為很厲害的将軍的，青史留名的那種。”

“我也要去成為青史留名的那種厲害刀客了，”她張揚一笑，眉目間意氣風發，朝章雲烽伸出手，“所以，我們以後在史書上再見？”

他的目光跟着她的手，一路漫行，降落在了關雁門的臉上。

我們以後在史書上再見。

章雲烽從未想過，有人能說出這樣的話。

這樣的不自量力，這樣的目空一切，這樣的……年輕氣盛，無所畏懼，讓人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