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陽澄湖待了七八日,雲娘問雲煙:“何日歸家?”
雲煙:“再玩些時日。”蓋因姑蘇美食尚未盡嘗,尤以六月黃蟹最是令她眷戀,她還欲再吃些時日。
待到六月廿日,童子蟹漸次長成,六月黃獨有鮮味已失。再食不了六月黃,又念及家中尚有鋪子需料理,雲煙方起歸心。
雲娘暗舒長氣。連日離家在外,總覺如芒在背,惟恐橫生枝節。
七月初一抵家,溽暑逼人。雲煙慵卧涼榻,素手執冰盞,湯匙徐徐舀冰酪。
雲娘絮絮勸道:“暑熱傷脾,寒物不宜多食。”她話音未落,雲煙反将冰匙起落更疾,連吞數匙,眨眼冰盞已見底。
雲娘欲言又止,終是默然。
七月半,雲娘正穿針繡夏裳,忽聞春鸢驚呼:“夫人!夫人!”但見婢子跌撞入室,裙面翻飛。
“何事如此慌張?”
“宮……宮裡來了天使!”春鸢唇話音發顫。
“甚麽?!”雲娘手中銀針墜地。
天使者,天子使臣也。天使來了她家?雲娘瞳仁收縮。
春鸢喘氣:“天、天使已至前堂,命小姐速去接旨!”
雲娘急趨雲煙閨閣:“雲煙!雲煙!”
此時雲煙正卧涼榻午憩。聞聲但将眼睫微顫,眼也不睜:“别打擾我。”
雲娘推她肩,惶急道宮裡來人宣旨。
雲煙半耷拉眼皮,似是猜到什麼。忽而想起姑蘇陽澄湖的六月黃。她還想多吃幾年六月黃。若能歲歲嘗鮮便更好。
如此一想,轉瞬她做好決定。但她沒睡好,心情不佳,人也憊懶:“教他們進來宣旨,我懶得動。”
雲娘:“這如何使得!雲煙,這可是宮裡來的貴人,若貴人怪罪下來……”
“管他甚麼貴人賤人,阿娘你就說我身體抱恙難起,下不了床。”雲煙已翻身向裡,青絲逶迤如瀑。
雲娘額角沁汗,戰戰兢兢至前堂。但見司禮監天使,頭戴金絲冠,面白無須,圓領袍下烏皮靴铮亮,手中黃绫聖旨隐現龍紋。
雲娘汗愈涔涔,嗫嚅雲煙抱恙,行動不便,無法親自迎旨。
聞說雲煙不能迎旨,高順面色驟寒。聖旨下來,便是人要死了,也要擡着過來接旨。這雲氏女,不過就是個原籍娼門賤籍的民女,真是好大的威風,竟要他這個司禮監特意去遷就她?
縱她封了采女又如何,不過就是個最低階的庶九品采女,尚不及他,他可是司禮監的六品太監!
大昭後宮品階從高至低為,皇後,皇貴妃,貴妃,妃,嫔,貴人,禦女,采女。庶九品采女,乃是妃嫔中最末等的品階之一。
雲煙原本是最底層的娼妓賤籍出身,能得采女之位已是僥天之幸。再高的位分,想也别想。高順沉臉,風吹過,他腰間環佩叮當如催命符。
雲娘撲通跪地:“貴人恕罪!”
高順冷面如霜:“引路。”
雲娘趕緊引他去見雲煙。不多久抵達雲煙閨房。
高順方踏過門檻,便覺一縷清幽之香沁入肺腑。
日影斜進花窗,落在那斜倚湘妃榻的人身上。她背對着門,白色羅衣委地,墨黑長發垂落涼枕,發梢泛着盈潤珠光。
隻一個側卧的背影,便如夢似幻般,讓人猶如在夢中。高順以及随行小太監瞠目。
榻上人蓦然回首,霎時滿室生輝。
白膚紅痣。白是雪。紅是血。清逸如谪仙,冶豔若鬼魅。是仙中鬼。是鬼中仙。
她眸光斜斜一蕩,蝴蝶飛舞般掠過高順等人,睫毛稍一動,就要抖落金粉似的碎光。眸光微轉,就直教這世間萬物都失了顔色。
啪嗒!高順手中的聖旨墜落落在地。随行小太監一時不能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