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散場,夜色如洗。華盛頓的夜風透過高窗卷起彭格列美國公館的窗簾,灑下一地碎銀似的月光。
邊幾上報告文件淩亂攤開,未蓋筆帽的鋼筆橫卧其間,半杯冷透的紅茶凝着沉默。
澤田綱吉就坐在皮沙發上,正裝未脫,袖扣未解。那是他今晚出席國宴時穿的禮服,自始至終一絲不動,仿佛隻要松一口氣,那些未能出口的情緒就會如潮水般将他吞沒。
門“吱呀”一聲輕響。
安妮塔推門而入,已換上一身寶藍帝政禮裙,金絲在裙角繡出海浪和貝殼的家紋,在燈光閃閃發發光。
那是澤田綱吉從意大利親自帶來的禮物——專為十代首領量身定制的家族禦用設計師,如今卻每月都要為她親手裁衣,從正裝到便服,從舞會禮裙到睡衣,一樣不落。
澤田綱吉對自己的衣服毫不關心,從來都是交給手下自由發揮,從不挑剔。
可隻要是為她準備的——他總要事先看布料,試手感,摸一摸刺繡邊角是否硌人。哪怕隻是一根多餘的絲線,他都不能容忍。
安妮塔當然記得舅舅為她做的這些
小時候還有元老提出異議:非首領不得享有“特權待遇”,更何況是以首領等級動用資源。可澤田綱吉隻淡淡回了一句:“她就是我的女兒,這沒有問題”
曆史上,彭格列首領會把這種首領禦用設計師設計裁衣的機會,給寄予厚望的繼承人當作獎賞。
但對于安妮塔·菲德利卡·彭格列來說,這是她出生便唾手可得的日常。
也是在那一刻,所有人意識到,安妮塔的“殿下”頭銜不隻來源于她母親的面子,教父的寵愛才是最真實的靠山。
想到這些,安妮塔唇角還帶起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但又想到瑪蒂爾德·彭格列在特溫斯頓的屢屢受挫,再想到自己為什麼會被“調職”到美洲——笑意僵在臉上,冷冷凝結。
她拎着裙擺走進來,面料輕柔得像掠過記憶的風。腳步細碎,仿佛踩在童年夢裡的某個夏夜。
“舅舅。”她輕聲喚。
澤田綱吉猛地擡起頭,眼中是短暫的驚愕,像是被這聲呼喚擊中喉嚨,輕輕哽了一下,才緩過來。他強撐着擠出一絲笑容:“……安涅爾,來,坐。”
她沒有坐在他對面,而是自然而然落座于他右手邊,像從前一樣——那個小時候一遇雷雨夜就往他懷裡鑽的小姑娘,還是記得這個位置。
廳中一時安靜,隻剩茶水袅袅熱氣,在夜燈下氤氲成柔光。
女仆早已識趣地離開。
“今晚的宴會不錯。”澤田綱吉率先開口,語氣溫和,卻明顯有些遲疑,“我有在看密魯菲奧雷最近的發展……紐約的局勢,不難拿下。你怎麼想?”
……一開口就是公事。
心裡的小人倒吸一口涼氣,他咽不回那句出口的話——即便是彭格列十代目,在某些親情面前也不過是個不知如何開場的舅舅。
安妮塔微微一愣,但随即恢複神情。
“我覺得美國政府,是個隐患。”她眉心輕蹙,沒有刻意掩飾情緒的習慣,隻是對舅舅此刻提這個問題略感奇怪。
“這個體制的确先進,政府權力不是集中制,領導人更像是調度員。總統班底換屆,關鍵時刻國會制衡,平日裡又被黨派掣肘……”她像是在做答辯,把問題當成一道測試題。
話說到一半,她頓了頓,擡眼望向澤田綱吉,像是在确認他是否認可,也像是在決定是否說出真正的答案。
“好吧,舅舅。”她話鋒一轉,聲音忽然冷了下來,“我想掌握整個美國政府。”
一句話仿佛刀鋒剖開夜色,露出閃電落地那一刻晃眼又讓人發自内心恐懼的白。
“他們太肆無忌憚。”
她的語氣沒有咄咄逼人,卻帶着極度克制下的憤怒。那種憤怒不是因為沖動,而是因為清醒。
紐約大戰,徹底撕下了這個世界霸主的僞裝。
在此之前,美國挑起局部戰争、操控代理人沖突、控制資源博弈,都可以說成是秩序維護者的現實手段。
強者當然擁有特權,
但強者不能是個蠢貨——紐約,是全球資本的神經中樞,是金融秩序的地闆釘。他們居然敢放棄紐約,敢投下核彈。
“我曾以為他們至少會維持表面規則。”她聲音低沉,卻異常清晰,“可他們居然在自己的金融核心區,敢下核彈。”
“如果不是鋼鐵俠和神奇女俠……”
她望向窗外,冷笑了一聲。“紐約是世界最重要的金融中心”
“那一顆炸彈下去,不止是紐約毀滅——是全球貿易體系瞬間塌陷、美元信用土崩瓦解、國際清算網絡凍結,整個世界在一天之内回到石器時代。”
她語速越來越快,像是早已在心裡推演千百遍,如今隻是把那顆醞釀許久的憤怒一點點抽絲剝繭。
“他們竟然敢這樣賭。”
“他們用整個世界的未來去保全一個國家的面子。”
她終于擡起眼,眼底冰封的怒意像極了她還在意大利的那個大舅舅,一瞬間讓澤田綱吉都有些恍惚。
“這群蠢貨隻要能維持權力結構,就算毀掉半世紀建立起來的秩序,也毫不猶豫。”
她笑了一聲。
不是少女的淺笑,而是屬于一位繼承人的、擁有切實權力和資格評價的諷笑。
“我不會讓家族的命運被這種人玩弄。”
她緩緩起身,面向自己的舅舅,語氣柔和得仿佛在說“明天有雨”,可每一個字都沉重如鐵。
“舅舅,我要掌握這個政府——徹底掌握。”
那一刻,澤田綱吉幾乎以為自己看見了二十年前的安娜瑪麗亞·彭格列——那個站在九代面前,目光清明、聲音堅定地說“無論我是不是彭格列十代,我都會站在這個世界的頂端。”
可眼前這個人不是他姐姐,是安妮塔,是那個曾經雨夜鑽進他懷裡、怕閃電、怕打雷的小姑娘。
他喉嚨發澀,胸腔仿佛被人猛地擊中,想說什麼,卻終究什麼也說不出口。
澤田綱吉低着頭,指腹摩挲着那枚早已不止象征裡世界權力巅峰的戒指,戒面在昏黃燈光下泛着溫吞冷光。
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像陷入一場左右為難的啞劇,緊張得幾乎忘了該如何從“寒暄”中脫身,去切入那個他心裡反複演練過無數遍的話題。
“是麼……”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做錯了……是不是不該把你送到美洲去。”
他始終不敢擡頭,怕在她眼底看見那種——“你後悔太晚了”的情緒
那會殺了他。
“你不是……一直挺喜歡白蘭的嗎?密魯菲奧雷那邊……你應該會過得輕松些。”
安妮塔怔了一下。
她下意識眨了下眼,有點分不清舅舅到底在說什麼——他沒聽懂嗎?他不是在回應她剛才的話,他是在拐着彎為那次放逐辯解?
“也許吧。”她語調幹脆,仿佛想讓這句話盡快翻篇,“無所謂,反正事情也都發生了。”
她忽然有點迷茫。她本來是想來質問的,可舅舅的反應似乎……和她想的不太一樣。
他在自責?在為她卷入紐約之戰而愧疚?可她明明沒有參戰啊。
她收攏了大量情報,拿到了戰後重建中最關鍵的一部分資源——那是她主動出擊的成果,不是犧牲,也不是代價。
況且紐約大戰……不是爸爸策劃的嗎?
安妮塔看了看低頭不語的澤田綱吉,心中第一次産生了真正的困惑。雖然這段時間确實因為景和的事跟他冷戰許久,但——他不是應該知道嗎?
澤田綱吉仍沉默着。他有千萬個理由:政治平衡、血統安排、對安娜瑪麗亞的妥協,還有那一刻出于憤怒的遷怒……可這些理由全都哽在喉嚨裡,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因為你差點和你母親打起來。”他最終吐出一句,“家族内鬥……對你的聲譽不好。”
空氣像被什麼點燃了。
安妮塔原本隻是冷淡地沉思,甚至隐隐有點内疚——可這一句“你母親”直接點燃了她心底那團從未熄滅的火。
她冷笑一聲,像是被什麼嘲諷到了本質“你把我貶到美洲,是為了保住她的臉。”
她一挪一挪,幹脆利落地挪到沙發另一端,孩子氣地拒絕和舅舅溝通,雙手環胸,咬牙切齒,語氣冷得幾乎讓空氣凍結。
——好吧,至少跟澤田綱吉在心裡演練時那個“安妮塔”的态度一樣了,
“她是我的姐姐。”澤田綱吉開口,一瞬間竟帶着點少年時代的語氣,像那個曾被重擔壓彎腰、還倔強撐起一方家族的少年,“安妮塔,她真的很愛你。”
他說得艱難,像是要把肺葉從身體裡扯出來。
他忘不了當年。
安娜瑪麗亞·彭格列,雖然隻比他年長六歲,卻幾乎是以一人之力撐起瀕臨分裂的彭格列——上斬元老院,下除門外顧問,把一盤散沙的權力結構清理得幹幹淨淨。
她将手中重權拱手相讓,為澤田綱吉掃清一切障礙。沒有她,就沒有今日這位高高在上的彭格列十代目。
她是長姐,是引路人,是他的半個母親。
他怎麼可能背叛她?
更何況,他親眼看着她頂着全族反對,堅持親自生下安妮塔;八代死于難産,所有人都在提議用基因融合、體外培育,不建議安娜瑪麗亞親自生育,唯獨她瘋了一樣堅持“這是我的孩子,不是實驗标本”。
因為對麻醉的抗藥性——他記得她生孩子那晚的慘叫,像刀刮進骨頭,他一度以為,她也會死在手術台上。
那些畫面,他甯願一輩子不去回憶。
“……我不知道她愛不愛我,我看不出來。”安妮塔的聲音輕,語言卻比刀還尖銳,她恨透了她的母親,
“不過我一直以為你會站在我這邊。”
她擡頭望着他,眼底是深得幾乎無法照亮的沉寂,“可現在看來……你好像也不會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