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藤新一回到家時,房屋一片黑暗,裡面也寂靜無聲。
他在門口站了一小會兒,才換了室内鞋,打開燈後在一樓繞了一圈,視野裡沒有搜尋到任何非同尋常的線索,臉上剛浮現出思索的表情,就聽見門口傳來開門聲。
“快鬥?”
年輕人正在玄關換鞋,聽見他的聲音就擡頭笑了笑:“我回來了。”
然後提起手上的便利店塑料袋晃了晃。
“晚上吃牛排怎麼樣?”
工藤新一從來不會反對這類提議,“嗯”了一聲,過後又跟上一句“歡迎回來”,這便足夠讓黑羽快鬥愉悅地勾起唇角,哼着鼻歌經過他走去廚房。
其實向酒店訂購的配餐也足夠滿足他們日常的營養攝入,但好像在不知不覺中,家裡的一日三餐乃至偶爾的甜點都被對方一手包攬了過去。
黑羽快鬥嘴上說對料理沒有特别的興趣,之所以這麼做的理由是為了他口中的“其他樂趣”。
工藤新一以前就覺得這人特别熱衷于花心思在一些費力也不一定讨好的事情上,枉費黑羽快鬥遠勝常人的頭腦,但要工藤新一說他是白忙活一場,心底又有個聲音在堅決地予以否定。
此刻他沒有其他要做的事,工藤新一便倚在島台旁,将對方料理食材的動作盡收眼底。黑羽快鬥用筷子試了試油溫,讓一粒水珠沿着鍋沿滾進去,瞬間炸成細小的星星。他将厚切牛排輕輕放下,油花刹時滋滋作響,玫瑰色的汁水順着肌理的紋路蜿蜒,肉香在廚房裡轟然散開。
黑羽快鬥的動作娴熟流暢,隻看過一遍菜譜就能将所有流程谙熟于心。當牛排被轉移到鐵闆上靜置時,他從鍋裡取出蒸熟的土豆,碾成泥後調和适量的火腿丁、蛋白丁、黃瓜片和蛋黃醬,再撒上風味十足的黑胡椒粒。土豆泥才剛被盛好,烤箱就發出“叮”的一聲,他緊接着從中取出烤好的聖女果、口蘑和胡蘿蔔等配菜,加入提前拌好的橄榄油和少許調味料就色香味俱全。
等所有菜品上桌,深褐色的黑胡椒汁淋上牛排,與肉汁交融成一體時,時間還未超過二十分鐘。
“真熟練啊。”
“嘿嘿,我最擅長這種精确的菜譜了。”
确實,畢竟是每個作案環節都力求萬無一失的怪盜。
工藤新一拿起餐刀,切開的牛排比想象中更嫩一點,厚重的截面從外至裡是煙灰色到珊瑚紅的漸變,血色的汁水混進醬汁,咬下去的口感也極富層次性,外焦裡嫩,油脂綿軟地融化在肉質中。
自他受傷以來,肉食的比例較先前多了一些。不過黑羽快鬥都是換着花樣做,讓這不太容易被察覺。
“噗哧——”
在他咀嚼食物時,氣泡溢出的聲音傳入耳中。
工藤新一看向餐桌對面,先一步吃完的黑羽快鬥握着易拉罐的瓶身,拇指勾住拉環,單手打開了冰飲,仰起頭喝了起來。
他的視線在瓶身的外包裝上走了一圈,對方回來的時候手提袋裡就有易拉罐碰撞的聲音,工藤新一原以為是尋常的碳酸汽水,實際卻是燒酒。
誰賣給他的啊。
日本有未成年人禁止飲酒的法律。雖說黑羽快鬥真心想買的話,誰也攔不住他,偵探還是下意識地擰了下眉頭。
“沒什麼關系吧。”黑羽快鬥睜開一隻眼,像是知曉他的想法一樣掃了過來,“反正你給我做的身份證明是19歲,在這個令和年代,法律上成年的歲數已經從20歲下調到18歲了,正剛好。”
偵探放下刀叉,挑起眉梢,平靜地輕斥:“可不是給你這麼用的啊。”
“我知道。”黑羽快鬥笑起來,瞳仁深處倒映出他們頭頂搖晃的光,同樣用聽不出任何情感波動的語氣說,“是從便利考慮,非常感謝名偵探的貼心。不過我覺得這也可以當成一個提醒吧。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所以,不再擁有所有任性都能被大人滿足的特權,也必須接受現實世界存在太多無可奈何和不如意的事實。
他隻買了三罐,這個數量不管怎麼看都不算多。黑羽快鬥平時看起來是會示弱又擅長撒嬌的性子,其實骨子裡有着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強勢脾氣,工藤新一心說算了就随他的意吧,起身把餐碟都丢進洗碗機,随後他走了幾步,思及今晚并未收到FBI或者MI6那些老熟人的郵件,難得近日大家都一片太平,便回過頭看向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的黑羽快鬥。
“天氣不錯,要一起看會兒星星嗎?”
少年聽見這邀請時眨了眨眼睛,沒有任何猶豫地開了口:“要。”
當年工藤夫婦購置這套房産的時候,應該也是認為不能錯過從高處欣賞風景的樂趣。閣樓被設計留有一扇僅能從室内打開的隐蔽側門,外面便是一段坡度适中的房頂。
工藤新一找了一處坐下,而黑羽快鬥更随意些,直接在屋頂躺了下來,藍色的眼睛望向天空。
清涼的晚風徜徉于二人周身,稍微驅散了初夏悶窒的熱氣。
這個時代的星空其實和黑羽快鬥所知的沒什麼不同,星辰各居其位,點綴着浩瀚深沉的夜幕。
“現在讓我專程出來看星星,會有一種舊友重逢的感覺啊。”黑羽快鬥感歎一聲,“小時候總覺得同齡人都太笨了,有時候不想跟他們玩,我就會花一段時間獨自觀察一顆星星,然後在白天計算它的運行軌迹。算是一種打發獨處時間的方式吧。”
世上恐怕也隻有他才有能力随口道出這番狂妄的話語了,但工藤新一對此并不意外,他知道憑借黑羽快鬥的智商,想要做的事情必然能做到登峰造極,不去做的自然也隻是因為不感興趣。
對方望着星空,繼續說:“後來老爸開始教我魔術,也算是打破了我和陌生人的一層壁障吧。魔術是創造性的藝術,但表演者卻不能拘泥于技術的革新,而是必須走到觀衆的心裡。我要知道什麼是他們能預想到的東西,什麼能突破他們的思維定勢,什麼能帶給他們歡樂和驚喜,潛移默化中鼓勵着我與更多人交流,也讓我感受到了魔術的趣味之處。”
“現在也還喜歡魔術嗎?”工藤新一問。
“那當然啦。”黑羽快鬥歪過頭,眼神透出醉意,又仿佛倒映着虛幻星星的海面,笑容卻帶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新一應該也是吧?你能成為首屈一指的名偵探,不僅需要掌握淵博的知識,也必須讀懂人心。偵探和魔術師,其實也是很相似的。”
偵探先生因他的話語而莫名地笑了笑。不過他既沒有表示肯定也沒有否定,而是提起一罐黑羽快鬥帶來的酒,和他一樣單手打開拉環,仰頭喝了一口,衣領間修長的頸線随着吞咽略微起伏。
飲酒會影響傷口恢複……算了。
黑羽快鬥不用開口都知道對方會露出多麼不在乎的表情,然後故意無視這番勸告。
就是說他們性格真的很投契。他伸出食指不太好意思地撓了撓臉頰。感覺自己勉強壓在心底的失落終于隐藏不住地浮湧上來。
那麼為何自己不能在正确的時間遇見工藤新一呢?
哈,難得喜歡上一個人,情敵居然是死掉的自己,太無敵了。
他要是能和那個死去的黑羽快鬥說一句話,一定要罵那人一句混賬,怎麼能輸得那麼難看,讓那麼多人傷心。要是對方能活到這個時候,自己也能受制于時空悖論,不會迷茫地存在于這裡。
黑羽快鬥的視線一點點放遠,因酒精麻痹神經而逐漸變得難以自持,目光中泛起迷離的神韻。
當然他早就知道,當下在夜空中閃爍的星光來自很遠的宇宙深處,在遙遠的過去發出光亮,曆經許多光年的漫長旅程,才得以在此刻落進他們眼底。
就和自己一樣,其實是屬于曾經的映射。
當過往的事實抵達此刻,無法觀測的未來便已注定。
他也是如此,從一開始就注定一敗塗地。
風聲漸漸大了起來。
色彩深濃的庭院裡到處都是喧嚣的樹影,在幽邃的涼風中零落婆娑,漸漸淹沒了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話聲。
他們漫無邊際地随意聊了很多話題,直到工藤新一聽見黑羽快鬥的低語慢慢停了,他又坐了一會兒,随後起身的動作卻是一頓。
黑羽快鬥擡起眼睛望向工藤新一,自己隻剩下兩罐酒,這讓他的舉動無論怎麼看都透出一股借題發揮的味道,唯獨自身知道這點微薄的酒意賦予了他一點點勇氣,讓他把從初見對方時一直盤旋在心底的疑問說了出來。
“新一你遇見我的時候,是不是很失望?我不是你期望重逢的那個人,也不可能再和你經曆跟他一樣的故事。而且,隻要我存在于你的面前,就會一直提醒你對方不複存在的事實……”
他覺得自己好像花費了所有力氣才拽住工藤新一,但被牽住手指的人隻覺他的力道輕得極為克制,小心翼翼地圈起了前三根手指,如同擔心驚擾了什麼似的,沒有碰到偵探無名指上的戒指。
事實上黑羽快鬥剛開口就已經開始懊悔,他一向擅長用謊言掩飾心意,何曾這麼老實地坦承自己的想法,又覺得自己的每字每句都化成利劍傷害了對方,明明工藤新一才非常無辜,他沒有任何過錯,甚至好心地給予了無處容身的自己一個歸處。
錯的是他才對,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奈何就算他苦惱至此,甚至可能因為越過界限而失去難能可貴的歸處,黑羽快鬥終于還是跨越了心中的猶豫,手心收緊,視野天旋地轉,一翻身就将對方所有的去路都封鎖得幹淨。
他垂下眼睛,注視對方被自己的陰影籠罩的面龐,極不甘心地問:“可我還是想親口問一問,工藤新一,你究竟是如何看我的?”
就算是……替身,他也覺得自己遲早能夠取代對方。
無論如何他在本質上和曾經的黑羽快鬥就是同一個人。
怪盜從來不是福爾摩斯身後的華生,而是亞森·羅賓——為掠奪而生的對手。
工藤新一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仰起臉龐,目光望着黑羽快鬥。
因為逆着光,對方的眼睛裡再看不見星星了。
也正是因為如此,他看見了那雙透徹無比的眼睛深處無法壓抑的某種情緒。
是他第一次見,又是他無數次看見過的感情,無望地盤旋在黑羽快鬥的眼睛深處。
一時仿佛千言萬語都噎在喉嚨裡,工藤新一不願意去否認這個人。任何維度的黑羽快鬥,都理應擁有掌握自己人生的權利。但他也無法輕易地随波逐流,忘卻自己真正的感情。
雖然很荒謬,在墓園重逢時,工藤新一曾想過直接離開。這樣黑羽快鬥就不會這麼早,甚至可能在他解決完組織的事情之後,才知曉那些案件的内情。
他可能會自己孤單地生活一段時間,也可能很快與他的母親見面。哪怕他以後都無法重返過去,黑羽快鬥也能慢慢過渡到全新的生活,愛上其他人,被他鐘情的人也定然全心全意地愛着他。
縱然這将使工藤新一的人生軌迹離他越來越遠,卻也不失為一個好的結局。
冥冥中早有因果注定,那一天工藤新一放不下心中頑固的執念,沒有狠心離開,這一刻他凝視着黑羽快鬥的眼睛,蓦地意識到,他們都再也無法回頭了。
“黑羽快鬥。”
視野中少年逐漸錯愕的臉孔緩慢放大,工藤新一閉上眼睛,溫涼的薄唇印在他的唇上,給了他一個吻,極為短暫,又像一次私心的獻祭,擦出的觸感和溫度讓黑羽快鬥幾乎以為心口被活生生挖空了一塊。
因為連自身都早已傷痕累累的工藤新一對他說:“我希望你能幸福。”
少年的心中湧起一股悲涼的恻然。
大人都是這樣的嗎?會在愛裡面溫柔地摻入自己的犧牲,讓得到的人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不對不對,答案不應該是這樣……心裡頭盡是否認的聲音。可事實上黑羽快鬥好長時間都說不出一句話來,壓根不知道該以怎樣的表情和怎樣的話語訴說自己的心意,好像無論怎麼做都免不了得寸進尺的嫌疑。
他能做的隻剩下默不作聲地抱一下名偵探單薄的身體,持續不超過十秒,每一分力道都小心地控制着不給對方增加更多負擔,随後擡起臉來,露出一個如常的笑容。
“謝謝你,新一。”
休息之前,工藤新一告訴黑羽快鬥明天早上不用準備他的早飯。黑羽快鬥偷聽到一點他和隔壁女鄰居的談話,知道是對方的囑咐,面上卻仍是浮現出不明真相的疑惑表情:“真少見啊,新一是打算睡晚一點嗎?”
工藤新一搖了搖頭。
“不是,我明早要出門。”他說,然後很快又補了一句,“不用特地配合我的作息,我自己在外面買早餐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