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久成性,遂不自知。
經受過嚴苛規訓的人,在教導旁人時也會不由自主地嚴厲。
這便是當下柳阿五的感觸。
一片古意森森的書房裡,日光透過窗棂照下來,光束中可見微塵,隔着微塵,桓晏端坐在案桌後,桌上筆墨紙硯擺放整齊,一旁的卷宗紙張也被高高攏起,小葉紫檀的桌面襯得那張本就冷肅的臉越發刻闆兇惡。
阿五坐在他左手的小桌上,面前同樣擺着筆墨紙硯,隻是同她平日用來書寫抄錄的香墨花紙細毫迥然不同,這是一套适合男人用的東西,粗大大大。
卻不得不說,都是極好的上乘貨。
“家之興替,在禮義不在富貴;而禮義之責,多系主母。”桓晏擡眸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可知其意。”
他這樣嚴肅倒讓柳阿五十分放心,“家族的興衰榮辱百年基業在于禮儀,而禮儀在于主母,故而家族興盛之則在于主母。”
阿五說完看向桓晏,發現他沒有反應繼續垂眸道:“主母需以身作則,孝賢勤儉為之首,正所謂清閑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孝敬公婆輔佐夫君,教導子女,恩威……”
“可我并不想如此。”
阿五實在不耐煩聽他講這些跟她八竿子打不着關系的事,“我并非主母,日後……”
想說日後也會離開這裡,可話到嘴邊還是收住了。
“日後也會有真正的主母,而我,不過是借此機會另有所圖罷了。”
小娘子一臉嚴肅将自己的目的說得坦坦蕩蕩。
她一向如此,在他面前從不遮掩自己的企圖。
桓晏點頭,“那你将來也會有自己的夫君和府宅,總有一日用得到。”
這不用你操心。
阿五不語,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對面小娘子一臉不耐煩,桓晏沒忍住輕笑了一下,轉瞬間收斂自己的情緒,道:“好在前段時日你也有些經驗,并且收效良好。”
他好似極滿意地點了點頭,擡手示意阿五,“記。”
阿五不動。
說什麼了就讓她記,自以為是。
視線相接,阿五眼神灼灼毫不回避。
桓晏清嗓道:“其一,賬目分多冊。”
他拿起一摞賬冊中最厚實的一冊,“底薄記田産、房産、鋪面、莊子等大額收支。”
說罷又挑出幾本一樣的冊子,“日清簿每日記府中開銷,飲食、衣物、禮尚往來,此冊事無巨細,悉數記載。”
阿五點了點頭,這才提筆記下。
“專簿記婚喪嫁娶、年節祭祀,也記酒漿、醯醢、鹽梅等飲食開支。”
桓晏起身,從案桌後走出來,看了一眼她的蠅頭小楷,皺了皺眉,繼續道:“其二便是記賬的規制。”
“凡置簿,分‘元亨利貞’四号”,按事務急緩分類登記。”桓晏将一本賬冊攤開,單手挑起一張圓凳坐在柳阿五身邊。
“這便是四柱清冊法,此為舊管,此處為新收,此為開除,落下的便是實在,所得便為實數。”
阿五順着他手指的地方一一看去,有些疑惑,擡頭看了他一眼,桓晏燦然一笑,比了個請的手勢,阿五便随便挑出一欄加加減減。
片刻後臉上露出了然的神情,笑道:“懂了。”
“懂了?”桓晏的語氣頗有些調笑,“管帳如此簡單便隻是賬房。”
“防弊為先,嚴控收支。”他徐徐道來,“說得具體一點便是定期收入,自然有管家和賬房交到主母處,要一一核驗,發現問題必要追究。”
阿五想起上一次二老爺狎妓,那筆支出相當于侯府半個月的花銷,如此想來雖未曾當場處理卻打得恰到好處。
這樣的事是她存了私心的,與桓晏這個外人就沒必要詳述了,阿五想着順溜地将桓晏的話記了下來。
看着小娘子若有所思的樣子,而後又淺淺地露出滿意的一抹笑,桓晏斂神,眼角的桃花悄悄綻放。
“至于開支,府内開支小額主母決斷,數額巨大牽涉府外必要回家主定奪。”
也就是說主母管小賬,真正當家的還是家主。
如今對于侯府而言便是桓晏。
阿五看向桓晏,他頭頂剛好有一束光落下,将那長長的濃密羽睫上染上了細碎的金色,連帶着看人時的眼神好似都溫柔了許多。
“有何不妥。”冰冷的聲音讓阿五清醒。
什麼溫柔,純純想多了。
“沒有。”阿五此時的态度謙和平靜了許多,“請先生繼續。”
先生,這個稱呼……桓晏很喜歡。
“你還要記住,内銀錢所,每日用度皆需主母畫押,否則不予支取。”
這是權力,阿五點頭記下。
……
桓晏的每一句話阿五都細細記錄,直到他講到:“米賤時多囤糧,貴時粜糧換銀。”
還教了她防止僞造弄虛作假騙取支出的法子,以及節儉的一些小竅門,阿五都十分虛心認真地學習。
連帶着講課答疑到示範,這第一日上課足足用了兩個時辰。
午時,日頭正盛,夏意濃濃。
桓晏仔細拿起柳阿五記錄的筆記,看着看着眉頭越蹙越緊。
“有何不妥。”阿五不明所以,踮起腳尖夠着頭去看自己寫的東西。
“記錄詳盡隻這字……”他想起上一次在隐世閣看到她的留書,蠅頭小楷寫得俊秀精緻,“太小家子氣。”
阿五:……
她一直引以為豪的字還是第一次被人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