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米酒産自廣南,夏季制曲,秋冬釀成,熱過以後飄出花露清香。
多年以前二人在同一間官署辦事,常開懷暢飲直至天明亦不覺累,而今酒香依在,隻是人心莫測,并不似從前單純了。
林佩知道處世的道理。
人若真心想辭官,便不會給他燒掉本子的機會。
人若隻是對新來的上司不服氣,犯不着到他的面前喋喋不休。
為鞏固舊誼,他真正應該做的是拿出誠意。
酒入杯中緩緩漲高。
林佩道:“師兄,我知道你的那件心事。”
方時鏡道:“我哪還有什麼心事。”
林佩道:“自從十王府南遷,廣南行政混亂,你便一直主張削藩,可是先帝晚年放任黨争引發内耗,加之外敵環伺、天災不斷,緻使國庫入不敷出,要麼兵部軍饷吃緊,要麼災情急需赈濟,朝廷隻能把你的主張往後拖,拖了五六年了。”
方時鏡收起笑容,似在等待林佩下一句話。
林佩道:“我思來想去,此事不能再拖,所以找了戶部,決計今年撥款兩百萬兩白銀用于廣南宣政,名義上是宣政,實際就是削藩。”
此言一出,立竿見影。
方時鏡抓住林佩的手:“此話當真?”
林佩道:“能成全師兄一段千古流傳的佳話,我榮幸之至。”
方時鏡手心一緊,眼中滲出薄淚:“難為你記得我家鄉這點事,我還以為有生之年等不到了。”
林佩歎氣:“可惜現在銀子有了,名頭有了,你卻決意要走,沒人幹活兒了。”
方時鏡道:“誰說我要走,不走了,我不走了。”
林佩道:“你的病,好了?”
方時鏡立即扯去紗布,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林佩會心地笑了笑。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方時鏡這隻貪名的秃毛老仙鶴。
方時鏡道:“知言,事已至此,我們師兄弟定要同心協力,不能讓他人看笑話。”
林佩點頭道:“年關一過,祭祀、會賓、春闱等幾件禮部的大事同時都要操辦起來,我們以不變應萬變,無論陸洗有什麼動作都先避其鋒芒,自己站穩腳跟才是。”
二人喝完酒,月下又賞了一會兒梅花,重溫當年意氣。
京城之中關于右相人選的争議關鍵在方時鏡,隻要方時鏡本人回禮部開衙辦事,表現出對朝廷決策的支持,風波自然而然就會平息。
林佩沒有追究何人在幕後推波助瀾,而是把準事情的關鍵,用一笏墨穩住了京城的局面。
*
東長安街,月光照在石闆大道上。
林佩回到家已是深夜。
門前的一對石獅線條古樸體态悠然,是祖上三代就有了的,此刻不知為何格外顯神韻。
林佩側過身,從管家手中接過暖爐:“老駱你發現沒,今天這對石獅好像有些不同,變新了。”
老駱笑迎道:“相爺啊,哪是石獅子新了,門楣刷了剔紅漆,檐上砌了玉瓦當,幾盞燈籠也是新添的,才像個相府的樣兒。”
林佩恍然,自己連日操勞國事,竟絲毫沒有注意家門前的變化。
老駱道:“說到這,相爺,隔壁崇文裡街的事你知曉了麼?”
林佩道:“崇文裡街怎麼了?”
老駱道:“右相人還沒到京師呢,就先托人把崇文裡街最大的宅子買下了,門前石獅銜玉,門楣五彩遍裝,好大的排場。”
林佩笑了笑:“是麼。”
他并不在意陸府表面的風光,隻是心中默默算了算日子。
任命文書應該才剛到平北,就算用最快的馬傳訊也絕無可能在今日辦成此事,除非對方是年前得到的消息。
“相爺。”老駱見林佩久久不說話,開口試探,“你要看的那些東西,都放在密室。”
林佩回過神,道辛苦。
夜很靜。
窗柩透出微光。
林佩走進書齋,把燭台放在架上,扳動隐藏的機關。
伴随木石轉動的聲音,一扇小門緩緩打開,露出裡面的地道。
地道通往一間地下密室。
燭火逐漸照亮書案。
林佩解開頭發披散在肩,長舒口氣。
他揉了揉太陽穴,從書案上堆積的信件中取出一封,不緊不慢地打開。
直至此刻他才真正能靜下心來研究這個人。
——陸洗。
這些信件是他讓老駱從各種渠道取得的關于陸洗生平的記錄。
他與陸洗的确不熟。
盡管他日理萬機,卻從未離開京師超過半年,一切的一切呈現到他面前的時候都隻是幾頁文字,實際上他對于地方州縣是沒有什麼具象認知的。
而陸洗,恰恰就出生于阜國最荒僻貧窮的鄉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