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領會了陸洗的意思——解鈴還須系鈴人,要想讓林佩回來,隻能讓小皇帝親自去請。
“慢着。”阮祎甩過拂塵,吩咐司禮監衆位,“把這些本子原樣送到禦書房去。”
小太監道:“幹爹,真要這樣陛下不得殺了我們?”
阮祎道:“不要多問,去做便是。”
朱昱修走進禦書房,發現獅子貓不在,鸠車也不在,自己面前隻有如泰山壓頂般的文書。
“右相他不能批本子嗎?”朱昱修神色不對了,“這麼多,全要朕一個人處理?”
董嫣聞訊趕來。
她是玲珑剔透的人,一下就看出了原委,隻裝作不知。
“陛下,這些就是右相送來的。”董嫣道,“你既然無緣無故地偏袒了他,就要承擔後果。”
朱昱修道:“他不是母後給朕找的輔臣麼,偏袒些怎了,朕就是更喜歡他。”
董嫣道:“你是可以私下喜歡,但在朝堂之上,你說的每一句話都得有理有據,否則政局就會失衡,天下就會動蕩。”
朱昱修陰着臉往龍椅上一坐,良久,喃喃開口:“朕把林相找回來便是。”
*
林府書苑風和日麗。
林佩走在曲橋上,探出手,拉來一朵蓮花。
花瓣上的露水晶瑩圓潤。
他把露水裝進瓶裡,小心翼翼,滿目是柔情。
豆芽剛長成,若無人叨擾,今日便可以用這些食材做一道荷風銀芽,寫進《白門食單》。
就在此時,府中來人通告。
——“相爺,不好了,陛下車駕已出東華門,正往長安街而來。”
與下人的慌張無措對比鮮明的是林佩的氣定神閑。
“你們先把門口打掃一下。”林佩道,“等我采完露水再迎接聖駕,應也來得及。”
白馬金辂駕臨林府門前。
林氏族人跪在街道迎接。
朱昱修踩着轎凳下地。
林佩身穿一襲白衣,緩緩從門中走出,屈膝跪地對皇帝行禮。
朱昱修卻開攙扶自己的小太監,走上前去,親自扶起林佩的手。
林佩起身:“謝陛下。”
朱昱修道:“林相的身體好些否?”
林佩道:“臣無大礙。”
君臣走進大院,來到正廳。
林府的正廳用的是螺钿紫檀木器,深褐漆色,端莊古樸。
朱昱修坐在主位,兩條腿夠不到地,還得放一塊木凳墊着。
他的身體雖然還未長開,但樣貌俊美,眼睛細長上挑,已經有了天家的英氣。
林佩看着小皇帝,心中百味。
朱昱修指了指側邊的空椅子。
林佩謝恩入坐。
朱昱修道:“你還生朕的氣嗎?”
林佩又站起來:“臣不敢生陛下的氣。”
朱昱修道:“你坐呀。”
林佩道:“臣還是站着吧。”
朱昱修道:“朕來之前你在做什麼?”
林佩道:“臣身體不适,在靜養。”
朱昱修道:“朕想聽實話。”
林佩道:“臣在後園采芙蓉露。”
朱昱修像發現了什麼秘密,開心道:“原來你也有不務正業的時候。”
林佩低頭沉默。
朱昱修道:“你帶朕一起去采,好不好?”
林佩拗不過,隻能跟着又往裡一進。
清風穿堂,水池碧波蕩漾。
朱昱修流連荷花從中,很快又被别的東西吸引注意,改道去捉蜻蜓。
林佩站着不動:“陛下來找臣,是因為雍西的軍報吧。”
朱昱修道:“這個事情鬧得很大,朕有所耳聞。”
林佩道:“陛下且寬心,臣雖在家,但已有部署,不會讓事态失控的。”
朱昱修道:“那你什麼時候回來呀?”
少年天真,怎麼想就怎麼問,聽起來竟像家常的關心。
林佩心中一熱。
“無論如何,朕希望你早日消氣,早日回來料理政事。”朱昱修轉過身道,“右相雖機智靈敏,到底有失穩重,論治國安邦平天下還得靠你。”
大多數時候,林佩覺得小皇帝天資愚鈍,想太祖十二歲時已說出“日出東方照萬疆”之豪言,而小皇帝卻連奏本上的字都認不全。
偏偏有那麼一兩個瞬間,他又覺得小皇帝是聰明的,總能在他心灰意冷的當口用一句話把他的心暖起來。
“陛下,臣知罪。”林佩道,“臣與右相相争,并不是與他有私仇,而是擔心他巧言令色蒙蔽陛下,利用這次北上機會結黨營私。”
朱昱修道:“朕知道,朕會留意。”
林佩點了點頭:“聽到陛下此言,臣已放心。”
朱昱修道:“你怎麼好像要哭了?”
林佩道:“臣沒有哭。”
朱昱修笑道:“那你明天就上衙,好不好?”
林佩道:“臣遵旨。”
臨了,忽又想起一事。
林佩從袖中拿出玉佩。
白玉镂雕子辰佩,雕刻花紋是互為顧盼的一龍一鼠,寓意化兇為吉福澤綿長。
朱昱修道:“這是什麼?”
林佩道:“陛下将去平北接見各國使臣,這本該是右相管的事,臣不便插手,隻是萬一遭遇不測,陛下可以托阮公公将此玉佩交給中軍赤峰營主将吳清川,切記。”
朱昱修道:“右相知道這個嗎?”
林佩笑一笑,尋着方才的感覺讓眼底泛起淚光:“臣與陛下之間就不能有一點小秘密嗎?”
朱昱修這下看得真切,連忙道:“林相你不要哭,朕記下了,絕不對旁人說。”
天子車駕回宮。
日入,東長安街戒嚴解除。
*
日出,一襲綴繡仙鶴的绯袍走進文輝閣。
林佩回來上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