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中衆人站在堂中迎候。
迎面是一張熟悉的面孔。
“林大人啊。”陸洗端着一盆熱水出來,笑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對你甚是思念啊。”
水中泡有當歸。
林佩心領神會。
這是給他接風洗塵,把他從桃花源引回俗世。
林佩道:“陸大人别來無恙?”
陸洗道:“朝會之時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我不對,我總覺得你還會騙我。”
林佩道:“矯枉過正險些耽誤聖駕北上,憑白又損耗國庫幾十萬兩銀錢,陸大人笑我沒有親眼見過流民,這次何不掏私囊把虧空補上以示你愛民如子?”
陸洗道:“我要真有錢早就補上了,你饒我一次。”
林佩慢條斯理地洗手。
那雙手骨節分明,白皙得近乎透光,指甲修剪得圓潤幹淨,泛着淡淡的珠色。水珠懸在指尖,欲墜不墜,像一串細小的銀墜子。
陸洗道:“林大人的這雙手真好看。”
林佩瞥他一眼:“布。”
陸洗道:“我來。”
陸洗放下銅盆,拿來絲巾,輕輕裹住林佩的手,自上而下按壓了一遍。
陸洗做這些的時候摘下了扳指,大概是怕硌到林佩,可如此沒有了翡翠的修飾,他自己合谷處的那道鞭痕看起來就有些突兀。
“我還欠着你的人情。”林佩移開目光,喉結動了一下,“隻希望這之後你别總是把我騙過你的事情挂在嘴邊,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陸洗道:“知言,我發現我開始喜歡你這個人了。”
林佩往裡走:“可是我不喜歡你,我甯願這輩子沒有遇到過你。”
這話很快得到了應驗。
一眼望去,大堂堆放着雜亂無章的公文。
近三千道奏疏堆在左側屋的門口,壓彎了架子的木闆。
林佩:“……”
他就知道陸洗在自己面前放低姿态一定不懷什麼好意。
一切不過是小皇帝和陸洗合演的戲,目的是把他綁架回來處理這些奏疏。
林佩道:“陸餘青。”
陸洗道:“诶,什麼事?”
林佩道:“這麼多本子你看不見嗎?”
陸洗咳了咳,心虛道:“我要準備平北大典。”
林佩道:“你還真是隻挑讨喜的活兒幹啊。”
陸洗苦笑:“來文輝閣還不到一年,又是流外出身,能把字練好已是我的上限。”
林佩淺歎一口氣,坐下研墨,心中默默悼念窗台上那盆還沒來得及采摘的新鮮豆芽。
看來這幾日他得住在文輝閣了。
*
夜幕降臨,打更聲在漆牆深巷之間悠悠回響。
廊下窗戶透出朦胧暖光。
此間隻多林佩一人,氣氛一下就變得祥和安甯。
林佩在案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其餘人陸續離開,他卻絲毫沒有知覺,隻當還有尚未批完的三千本子陪伴自己。
溫迎抱着林佩平時慣用的毯子進來,放榻鋪好,然後擺上一個青瓷枕。
“你回去吧。”林佩道,“留你在官署過夜,怕你家裡人鬧意見。”
溫迎下意識扶了扶烏紗帽,苦笑道:“我也早就習慣了,無妨,隻要不摘這帽子。”
林佩這裡說的一點私事,其實文輝閣人盡皆知——溫迎之妻王氏是著名的妒婦,為防止丈夫在外沾花惹草,王氏每日都要在丈夫的官帽和發髻之間放一根稻草,此間玄妙,若是溫迎去了青樓妓院等地必先摘下官帽,而摘下官帽則稻草的位置就會移動,就能被她發現了。
——“唉,看來各家有各家的難處。”
隔壁有個人插話道。
陸洗站在竹簾外,陪二位調侃道:“活人最難纏,不陪着不哄着就會發牢騷,公文案牍倒是安靜,可又顯得太冷清太寂寥,摸起來沒有活人的體溫。”
溫迎道:“右相,我家大人如此勞苦,還不是因為你太清閑?”
陸洗道:“有我在這兒陪他解悶,你放心回去吧。”
溫迎道:“你在這兒我更不放心了。”
“好了溫迎。”林佩淡淡一笑,把批好的那摞先整了整,道,“你如果實在想留可以到後院值夜,讓我和陸大人說幾句話。”
陸洗掀起竹簾,看着溫迎從面前走出去,揚眉一笑。
屋裡又隻剩下兩人。
銅漏落水滴答作響。
林佩等了一會兒,道:“說吧。”
陸洗在屏風邊駐足:“之前覺得你這草堂子過于簡陋,現在才發現——隻要你人在這兒,此屋自有良金美玉,如水沉香。”
林佩道:“要這樣說我可來氣了,你甯可幹站着也不肯為我分擔一點。”
陸洗道:“我幫你把香點上。”
林佩道:“我不用香,我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