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下了一場寒雨,陰雲未去,臨到黃昏還滞在桃源山上空,秋風呼嘯,挾着隐隐的新鬼啼哭聲。
桃源峰葬骨地,正中位置醒目地堆着一個巨大的新墳包,圍着墳包砌了一圈青石圍欄,圍欄兩頭終于高聳的灰黑花崗岩墓碑。
碑前,海清一身缟素,腰間束着粗麻腰帶,披發垂肩,幾縷白發無力地任風擾亂,腰杆筆挺卻顯得憔悴滄桑。
在她身後一步,十四位長老沉默哀立,再後面,是所有桃源山弟子,舉宗上下,近千餘人,都身着素白喪服,捧着貼身衣物,無聲且肅穆。
倘若碑上刻字存有亡靈,居高俯瞰,茫茫天地間,天黑,地白,一碑而已。
犧牲的弟子大多葬身魚腹,已湊不出完軀,由同門撿來斷臂斷腿,頭顱七十四顆,一齊埋在葬骨地,再立一塊巨碑,刻上死者姓名,以示其來過人間。
一聲悠長低沉的角聲兀地響起,時辰已到。
頭戴骨質冠冕的祭司微微仰頭,悠遠沉重的招魂曲從她口中緩緩流出:
“魂兮歸來,複歸故鄉……”
下面的衆人也齊聲唱道:“魂兮歸來,複歸故鄉……”
這些魂靈,其實沒有可以回歸的故鄉,桃源山是願意接納她們的家。
她們之中,有被家人抛棄的女孩,海清把她們撿回來,洗幹淨,給飯吃,告訴她們,你不叫盼娣,也不叫來娣,你可以自己取新名字。
有的像杜越橋一樣,在人吃人的饑荒年爬上五千級台階,上山拜師以讨生活。
她們資質不佳,沒有修煉天賦,所以隻能在外門學些武功知識。
她們平凡普通,卻也自娛自樂,做好自己分内事務,每天能吃飽就已經滿足,如果食堂再給加一個雞腿,那真是錦上添花。
她們隻想在桃源山庇護下,平庸無事地活到有能力下山生活。
願望很小,上天很殘忍,她們之中,還有剛被桃源山收下的小師妹,連校服都沒來得及染成自己喜歡的顔色,就匆匆辭了世。
人生忽如寄。
來不及回顧七十四位弟子的生平,祭司的招魂之音已然過了尾聲,她将火把投擲到碑前的木堆中,聲如洪鐘:
“陶素心,魂兮歸來!”
衆人齊唱:“魂兮歸來!”
是個安靜内斂,喜歡咬手指,容易害羞的姑娘。
“陶瑜,魂兮歸來!”
“魂兮歸來!”
死前一刻,她還抱着詩書,舒服地坐在樹下翻閱。
“陶高高,魂兮歸來!”
“魂兮歸來!”
她很矮,性格火辣講義氣,站在魚妖面前像一株小草,卻把生路留給師姐妹,提刀慨然赴死。
魂兮歸來……魂兮歸來!
這些撿回來的孩子都改姓為陶,是桃源山的孩子。
桃源山給了她們幾年安穩,卻沒能護其平安長大。
海清失神地聽着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從祭司嘴裡說出,七十四條年輕的生命就此消逝。
從今往後,桃源山少了個願意舍己為人的姑娘,藏經閣那本借出的書也不會有人來還,愛咬手指的丫頭永遠回不去角落的空位……
桃源山過了今日還會迎來豔陽高照的晴天,而那七十四個孩子,此去,便隻能留在永無天日的酆都鬼城。
九泉之下,她們會孤寂嗎?會害怕嗎?會想念人間的師友嗎?
她們能走得安心嗎?
桃源山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凡有同門犧牲,親近之人需将自己貼身衣物燒與給她,以安息其魂靈。
如今桃源山逝去七十四位弟子,數量衆多,理應由宗主帶頭,全宗門都要朝火堆扔衣物。
又一聲号角響起,海清回過神來,身後的長老已排成一列,以她為隊首,繞着墳包圍成大圈,按次序往火堆裡扔擲貼身的衣物。
最後一名弟子将衣物扔完,熊熊烈火頃刻吞沒師長同門的貼身之物,漆黑的濃煙像通天柱持續上升,連接了雲層與火堆。
霎時,停留了一整天的烏雲終于再憋不住,傾盆的雨水如淚珠般,先是豆大而滴滴分明,而後風聲嗚嗚,響雷滾滾,雨水不能停止地自天上流到地下,是淚,是泣。
海清感到有雨水順着臉頰滑落,她伸出手接住,天上的和她臉上的,一起汪在手心裡。
桃源山還有一個成文的規矩,送同門入土為安後,要大擺筵席,所有人需高高興興喝酒吃菜,不許再談傷感之言,逝者已逝,生者向生。
是夜,烏雲褪去,朗朗星辰一如往日,穹頂之上靜靜照着桃源山。
海清推了諸長老的挽留,獨自走入地窖,從裡面抱出一壇塵封許久的老酒,揩去封壇紙上的灰塵,召出本命劍,心事重重駛向似月峰。
楚劍衣喝酒有三不喝,第一就是不喝喪事酒席。
外人皆傳小劍仙嫌沾了晦氣,從不赴喪宴,哪怕主人擺出藏了十年的九醞春招待。
很少有人如海清這般了解,她并非怕沾染晦氣,隻是情多易感,吃酒便也不能好好吃。
房屋裡油燈幽幽亮着,映出未眠人扶額沉思的身影。
海清輕輕叩門,得了應許,推門進來,燈前楚劍衣捧讀古書認真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