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自己當上镖頭,處事做決定都得親力親為,不能再依賴師尊。
吸取了點菜的教訓,杜越橋沒再選廉價的服飾,在一排料子看起來更昂貴的衣服裡挑揀,很快選出幾套去試穿。
衣服是貴氣了,人穿着卻并不适合。
羊絨外衣寬大,她身材幹瘦撐不起來,像躲在羊毛裡行将就木;绛紅衣服又把膚色缺點都暴露,顯得她更加黑且黃;吐绶藍的服飾勉強合身,卻同校服無甚區别……
她件件穿出來,楚劍衣眼前一黑又一黑,閑下的夥計也等着人出醜偷笑。
不時幾聲壓低的嘲笑傳入杜越橋耳中,她低下頭咬唇,逃也似的躲進試衣間,把衣服通通脫掉,換上屬于自己的薄薄校服,抱着唯幾件合身的新衣,走到楚劍衣身邊。
“這些太薄了,穿不到過冬,再試幾件。”楚劍衣接過她選的衣服,讓徒兒再次挑選。
師命哪能不從,杜越橋不情不願地又挪到試衣間,但穿出來的效果更叫人大跌眼鏡:
這是貼近異族審美的款式,上身羊羔皮短襖,裹着瘦弱的腰身貼合得很,下身卻是窄腿褲,把杜越橋略彎曲、上下不均勻的腿型全然顯出,一覽無餘。
“哈哈哈,你瞅她那雙腿!”
原還隻敢偷摸着嘲笑的夥計,這會兒好像有了正大光明笑話的理由,有得第一聲發出,整個店鋪嘻嘻哈哈,如同到處摔砸鏡子,碎片濺到燈下現出銳利的鋒芒,暗處的也在險惡地閃着冷光。
“很好笑?”這聲帶着劍将出鞘的威壓,肅殺語氣似要把刀架到人脖子上,楚劍衣臉上沒表情,周身氣氛卻要結出冰來,“再敢出聲,店給你砸了。”
老闆娘欲教訓的嘴也不敢張開,一衆人皆戰戰兢兢,隻盼着杜越橋趕緊換好衣服出來,生意做不成事小,這活閻王的殺氣實實在在,保不準下一刻就要掉腦袋。
等到大閻王帶着泫然欲泣的小閻王出了門,老闆娘才大罵不懂規矩的夥計。
楚劍衣牽着徒兒走到偏僻處,低聲說:“想哭就哭出來,沒人笑話你了。”
沒有哭聲,杜越橋胸脯跟着鼻子一抽一抽,硬把淚水憋在眼眶裡,不願擡頭看師尊,好像這樣就能瞞住自己要哭的事實。
“我教訓過她們了,以後不去那家買衣服,換一家,好不好?”
杜越橋下巴貼着鎖骨,很生硬地搖頭,“不去了……我不想買衣服。”
“咱們把衣服都買下來,回到客棧,你自己一件件試,好嗎?”
還是搖頭。
這下楚劍衣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隻把手再撫上徒兒的背,徒勞地幫她順氣。
兩人在這暗處待了好久,楚劍衣才聽到極低極啞的聲音,她沒聽清,便問:“什麼?”
垂頭的人頓了頓,終于把壓在喉嚨裡的哭聲和話語一齊說出:“我配不上……嗚嗚嗚……”
“什麼配不上?”楚劍衣半蹲下來,試圖從低位聽清徒兒的話。
杜越橋吸了一大口氣,才把話說完:“師尊,不要買了,是我、是我配不上那些衣服,我不好看的,不要浪費錢了……”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淚連成珠掉了下去。
她把那顆敏感的自尊心剖出來了,用手捧着,好小的一顆心,并不完整甚至有許多漏洞,就這麼剖出捧着給楚劍衣看。
看哪,我把傷口撕開了,我不好看,我配不上的,是我埋在心底的真實的、羞于示人的想法。
像把自己脫光了,赤/裸地站在師尊面前,乞憐有人懂她,心疼她。
黑暗中,有一隻被風刮得不太溫熱的手,拿着帕子,一點一點的,輕輕為她擦去淚珠。
“怎麼會配不上呢,為什麼這樣妄自菲薄。”
“真的配不上啊……師尊,我這麼矮、這麼瘦,又黑又醜,腿也是粗的、彎的,那些衣服,那些衣服我穿上不好看的……”
就像九歲那年,賣貨郎手裡的糖葫蘆。什麼滋味,會是甜的嗎?
她好想知道,扯着娘的衣角,走不動道,但娘走遠了,把小小的她孤零零扔在原地,無助地被圍在人群裡看熱鬧。
娘說,你是沒福的人,接不住甜頭。
糖葫蘆如此,胭脂如此,衣服亦如此,沒福氣,接不住,配不上。
“唉。”輕歎消散在風中,“不準這麼想了。”
“你既被造于世上,天地間各樣事物都是為你而存在,沒有什麼配不配得上,隻是你如何用它,使用好壞與否,不好用是它配不上你,哪有人要去配得上物件的說法。”
兩人立于夜的漆黑中,幹冷的秋風未曾停歇,一縷一縷從衣物的縫隙吹進,讓杜越橋感到自己如此寒冷,隻能靠師尊的撫摸取暖。
楚劍衣摸着黑,指尖拂過徒兒的面頰,骨相是極好的,怎麼會不好看呢。
她捧起這張臉,慢慢站起來,讓杜越橋和自己對視。
“很好看,沒人告訴你嗎,你的眼睛很好看,它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如果能笑一笑,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了。你看着我的眼睛,笑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
杜越橋于是看向師尊的眼睛,生硬地笑了笑。
那是雙怎樣的眼睛?
夜色太濃了,杜越橋不能從師尊的眼中看到自己的眼睛,但她真真切切看到另一雙眼睛。
那是雙每個夢想當俠客的姑娘都想擁有的眼睛,形狀修長,眼尾稍稍上翹,不笑的時候會給人淩厲不好相處的感覺,但這雙眼睛現在是含笑的。
眼珠的黑白露出得恰好,卧蠶也顯現分明,稍微眯起,是不能與外人分享的溫存與柔雅。
杜越橋盯着好久,看得很仔細,以至于她沒有放過師尊藏起來的疲憊。
是了,師尊被她胡攪蠻纏,受了罵受了氣,還要耐着心哄她睡覺,自己又踏實睡了幾時?
不知哪來的勇氣,杜越橋從楚劍衣雙手間掙脫,踮起腳勾住師尊肩膀,把臉埋進她的脖頸,沒什麼好哭了,但淚水還是止不住滴進懷中人的衣領。
“對不起,對不起師尊……不要對我這麼好了,我罵過你的,師尊,我罵過你啊,我配不上你……”
落入領間的淚珠順着脊背一路下滑,流出眼眶的那一刻就冷了,再掉到後背令楚劍衣脊梁發麻,同時伏在耳邊吐出的熱氣又讓她悶潮,冷熱交纏竟有種别樣的感覺。
楚劍衣撩開散到臉上的發絲,為她的徒兒一根根揀整頭發,安慰這顆自卑到極點的心:“我說過了,你配得上的,不論是物還是人,你都配得上。”
強忍哭聲的人說不出話來,隻把眼淚都蹭到師尊領子上,頭點得很重,下巴也撞着師尊肩膀,随即是更用力的抱緊,鎖得楚劍衣差點喘不過氣。
這孩子,抱人怎麼這樣緊。
也好。
徒兒終于願意敞開心扉跟她說話,不必别扭,不必借着病由。
她們這對半路師徒到底踏上正軌,徒不必畏師,而可以像靠着大樹般,享受師尊帶來的蔭蔽、保護。
等哭包徒兒歇氣,楚劍衣問:“之前在夜市看到的那些,可是想要?”
徒兒點點頭。
“那我們去買。”
“……好。”
“衣服也買,你穿得太薄了,過幾日變天,容易受寒。不在店裡試了,喜歡的都買下來,回客棧慢慢試,可好?”
杜越橋擦幹淚水,對上師尊詢問的目光,發自内心地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