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镖的主家姓馬,是涼州城熏香生意的龍頭之一。
馬家大院距離客棧不遠,正常走路大概一刻鐘的腳程,但天剛蒙蒙亮,杜越橋的房門就被“叩叩”敲響。
她昨夜睡得晚,退了燒美夢迎上來,滿桌子羊肉卷、芷江鴨、隴西臘肉,手裡還捧着盛糖水的小碗,這碗喝完了另一碗立刻續上。
杜越橋喝得甜蜜蜜,突發奇想到底誰在伺候她,把空碗遞過去,順着那人白淨的手臂往上一看——
師尊!!!
楚劍衣接過空碗,淺淺笑着,語氣非常柔和:“吃好了?那就跟我上路吧。”
好詭異的話,好詭異的笑容。
什麼路?她張嘴想問,但發不出聲音。
師尊看出她的疑慮,笑如春雪遇暖陽:“當然是上黃泉路啦!你不是舍不得師尊一個人趕路嗎,來陪師尊吧!”
說完,楚劍衣站起來,身前的木桌珍馐都化為齑粉,被一陣風吹去,茫茫夜色裡隻剩下師徒兩個人。
楚劍衣在前面走,手上沒有牽亡魂的鍊子,也不曾回頭看過,她大步踏入夜霧深處,走得慷慨從容。
而杜越橋就像被陰司勾住的魂魄,低眉垂頭,師尊往哪兒走,她就落下同樣的腳步,沒有一絲猶豫。
好奇怪。
為什麼她會出現在這裡,為什麼要和師尊共赴黃泉,為什麼師尊對死亡沒有半分恐懼?
問題太多,得不到答案。
腳步突然停住,杜越橋擡頭。
師尊還在笑着,隻是笑中帶淚,眼睛像汪了半湖的水,淚珠從湖泊一滴一滴滾下來、流下來,很長的睫毛,濕了黏在一起,不分明。
楚劍衣低眸噙淚,憐愛而不舍地撫摸她的面龐:“傻姑娘,怎麼還跟着。”
白衣上顯出一朵紅梅印,十朵,百朵,漸漸地爬滿楚劍衣全身,在她唇角邊也開上一朵,她啟唇,嘴裡的紅梅花争先恐後地溢出來。
“不追啦,回去吧。”
杜越橋想喊,喊不出聲,想往前靠,卻被楚劍衣一掌推回。
推搡間,她聽到清脆的斷裂聲,什麼東西裂了,她看到楚劍衣平靜地端坐下來,面帶微笑像尊菩薩,有一千瓣的白蓮從座下生發,有一千隻手從污泥沼伸出,混亂地拉拽師尊,弄得素衣滿是鬼手印。
要拉師尊入那無間地獄。
“師尊!!!”——
“叩叩”
敲門聲驅走了噩夢。
杜越橋驚醒,胡亂抹了兩把眼睛,捂住胸口深深吸氣,才呲溜着鞋把門打開。
門外站着完好無損的楚劍衣。
楚劍衣面色有點冷,她這長相,面無表情的時候看起來凜冽,春風吹過她臉都會變成隆冬的寒風。
杜越橋打了個冷顫,問:“師尊,有什麼事嗎?”
“睡懵了?”楚劍衣上下打量她一番,沒發現徒兒有變傻的迹象,“收拾下,該上路了。”
“上什麼路?!”
“去馬家,驗镖。”楚劍衣冷冷道。
這傻徒兒,吃好喝好睡一覺起來,就把要事忘了個一幹二淨,怎麼對得起她昨夜的千叮萬囑。
杜越橋一擰大腿,真實的痛感驗證當下不是夢境,昨日師尊的叮咛重響耳畔。
腦袋還昏沉,杜越橋要醒不醒地應了,也不避着點師尊,直直走到床前脫衣解帶。
這樣迷迷糊糊,許是病愈身體還未完全恢複過來。
楚劍衣瞥了她一瞬,退到外邊替徒兒把門掩上。
衣服是睡前就收拾好了的,中層鱗甲軟胄,師尊要她一定穿上,并在内面施了個防護結咒,外層搭的靛藍束袖袍,一整套下來倒給人增了幾分淨爽利落。
楚劍衣眼前一亮,這身打扮顯出杜越橋作為南方姑娘的靈秀,又不至于像之前那般活脫脫一副學徒樣。
“以後可以試試其它顔色,不要拘泥一種。”
觀賞着亭亭的藍藍的徒兒,她忽想到桃源山内門弟子服飾要随其師尊,心裡莫名不是滋味。
這束袖袍,還有套月牙白的相同款式,她一并買了下來,但徒兒并不領情。
算了,挑剔人家穿白着藍做什麼,那三年總歸不是她在教導——況且她這身白的寓意并不吉利。
楚劍衣把想法收回來,伸手替她捋順衣領:“不過,今天穿的倒是顯得人精神,挺襯你。”
話音入耳,杜越橋羞赧地低下頭,耳根透紅,藏給地闆看的眼神炯炯發亮。
早間天冷,考慮到杜越橋小病初愈,楚劍衣沒有禦劍疾馳,而是像尋常師徒散步般,領着杜越橋一路步行過去。
走過老農叫賣蔬菜的長街,盡頭就是馬宅。
杜越橋好奇地打量這些商販,睜眼大聲吆喝的,眯眼休憩、霜結上眉毛的,都背靠牆根蹲着。
匆匆掃過小販們,正感慨着,冷不防一張慘白的臉蹦到眼前——
“師尊,有鬼啊!”
見杜越橋被自己吓得往後趔趄,差點摔倒,許二娘趕緊後退兩步,抱拳連說冒犯,滿頭露水抖落如小雨。
她左半邊臉還裹在紗布下,在馬宅附近蹲守兩天,夜裡水飄到臉上,清晨就結成霜,整張臉都變得冷白,看起來瘆人極了。
楚劍衣眼疾手快拉了徒兒一把,使杜越橋免于摔倒,看向跟鬼一樣的許二娘,皺了下眉,“你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