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繼海喝了酒,原本有些微醺,聽到這話,那點酒氣瞬間消散。他臉色格外難看,目光在婆媳倆身上掃來掃去。
此時天色漸暗,他看不清婆媳倆的臉色,但能發現二人的姿态不對勁,明顯是心虛。
範繼海這些年來大部分的精力都花在了書院之中,原本他還覺得自己對女兒不錯,沒少吃,沒少穿,還給她選了一個看着前途無量的年輕人做夫君。
曾經林月梅總是在他耳邊念叨女兒的開銷大,他一開始并不在意,孩子若是跟着她娘,衣食住行上根本不會受委屈。吃好一點,穿好一點都是應該的。
但林月梅說的次數多了,又說家裡拮據,這兩年孩子越長越大,花錢的地方多。範繼海心裡還真的生出了幾分怨氣。
如果……如果婆媳倆真的從興安府讨要來了大筆銀子,那他憑什麼怨?
“真的?”
婆媳倆誰也沒出聲。
餘紅卿接話:“他們還說那些銀子已經買了宅子,宅子是給玉華他們成親準備的。”
“說話!”範繼海厲聲大吼。
他是個讀書人,年紀輕輕就考中了進士,即便沒有入仕,衆人對他都很尊重。在這奉賢書院中比他年長的夫子有許多,但那些人都對他客客氣氣,隐隐都以他為首。
身份被架上去了,範繼海平時待人溫和有禮,很少發這麼大的脾氣。
林月梅吓得身子抖了抖,她不敢出聲,但又不敢繼續裝啞巴。
“是……那是娘的意思,第一封信是娘讓人送的,後來就送了銀子回來,還帶了口信,讓好好照顧卿娘……”說到這裡,她差點咬着了舌頭,“那邊沒有送過信,隻按時送銀子,我們不想收,也沒處拒絕呀。”
林月梅還在喋喋不休,範繼海恍然大悟,難怪他送信時,母親居然能從商隊手中相信取回來。
母親在鄉下長大,在鄉下将她養大,一生之中住在城裡的時間遠遠不如鄉下久……其他的鄉下婦人搬到城裡會很不習慣,連門都不敢出。母親卻能找到商隊,還敢出言将信讨回來,他早該覺察到不對了才是。
“人家送銀子的前提是讓你們好好照看孩子,你有好生照顧嗎?這銀子你拿得安心?”
林月梅被問得擡不起頭來。
範母也心虛,但她不想在兒子面前認錯,振振有詞道:“如果不是你養不起家,我們又何必使這些手段?”
林月梅很想說是婆婆一個人的主意,她隻是知情而已。但對上婆婆的目光,她又不敢說。
範繼海:“……”
“每個月朝廷發我一筆銀子,還有我每月的工錢,衙門那邊每年都要發幾百斤糧食,家裡就這幾個人,兩筆銀子加那些糧食不夠你們吃喝拉撒?”
他目光落到林月梅身上,“這些年我私底下交給你的銀子也有不少吧?怎麼就到了要别人替我養女兒的份上?”
說到後來,氣得一腳踹向腳邊的木盆,木盆飛到牆上摔成碎片,然後散落一地,他餘怒未休,“若是我這種都算養不活家人,那全天下除了富人,估計都要被餓死。”
林月梅身子抖得更厲害了,強撐着辯解道:“我又沒亂花,銀子都攢下來了。之前我也害怕,想跟娘商量着讓那邊别再送銀子了,可娘不答應……”
她真心覺得自己無辜。
當然了,她絕對不想承認的是,買宅子那會兒從婆婆手裡拿到一大筆銀子時,她心裡真的很高興。
範母對于兒媳婦話裡話外處處推脫很是不滿,狠狠瞪了一眼兒媳,口中解釋:“我還不是為了玉文兄弟倆!他們讀書沒天分,什麼都不會,若是不攢點家産,以後怎麼養活妻兒?我們再能幹,會老會死,到時他們靠誰?”
範繼海并非沒有為兩個兒子考慮過,他今日出去喝酒,就是為了給大兒子找個活計。兩條街外綢緞鋪子裡的賬房先生是他一個弟子的爹,他今兒就是去那學子家裡喝酒了,趁着酒意,說好了将大兒子送過去學算賬。
有弟子在手,那邊肯定會認真教導。
做個賬房先生,風吹不着,雨淋不着,工錢雖不多,但也絕對能養家糊口。前兩年就該送去學手藝,隻是婆媳倆總說孩子在外會吃苦,怎麼都舍不得。
學東西哪有不吃苦的?
就像是前院那些讀書人,别管在家裡多受寵,在他們這些夫子面前都要規規矩矩,乖乖巧巧,不能有半分不恭敬。
“那是我兒子,自有我替他們打算,用不着你操心。”範繼海心裡格外煩躁,看向林月梅,“你這些年攢了多少銀子?都花在了哪些地方?那個宅子位于何處?房契呢?”
林月梅不願意将攢下來的東西全部拿出來,哀求的眼神看向婆婆。
範母知道兒子的脾氣,他一直就很喜歡在那狐狸精面前裝能幹,若宅子和銀子落到他的手裡……将所有的東西還回興安府也不是不可能。
“在我這裡,我收着!”
“拿出來!”範繼海小時候也吃過苦,為了供他讀書,雙親很苦,父親去得那麼早,就和年輕時過于操勞有關。
去庫房裡扛貨,别人扛一袋,他爹扛三袋,就是為了賺錢給他。
範父去了十多年了,那會兒範繼海剛剛考中進士,沒來得及孝敬親爹……範父一天好日子都沒過上。
正因如此,範繼海心中對雙親很是愧疚,對母親就格外寬容。
範母怒吼:“那是家裡的積蓄,隻要我活着一天,這些東西都得我收着。”
“不義之财不可取。”範繼海隻覺得頭疼,原先他還挺慶幸來着,比起其他夫子家中那些愛貪便宜愛亂收禮物的女眷,他認為自己親娘已經很好了。
結果,母親給他憋了個大的,在這兒等着他。
範母猜到了兒子會把銀子還回興安府,真正聽到這話,還是氣得不輕:“我們又沒少了卿娘的吃穿,能攢下銀子,那是我們持家有道!你别想着還銀子!”
“必須要還。”範繼海一臉嚴肅。
範母嚷嚷:“除非我死。”
又來!
範繼海跟母親講不了道理,幹脆闖入母親的屋子裡翻找。
這兩年範母年紀漸大,有些力不從心,越是活得久,就越明白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的道理。她怕自己去得太爽快來不及交代後事,到時兒子找不到她存的銀子,已經悄悄跟兒子說過她藏銀子的地兒。
範繼海進屋後很快就尋到了兩處,翻出了近一百兩銀子,但所謂的房契卻沒見着。
他翻找東西時的動作并不溫柔,屋中很快一片狼藉。
範母沒想到兒子竟然會直接翻找,先是說自己氣得頭疼,還假裝要暈倒,林月梅都沖過來扶住她了,範繼海卻不吃這一套。
她生氣歸生氣,卻是真的不敢暈。
萬一兒子真找到了銀子和地契,再全部拱手送人,她才真的氣死。
“房契在哪裡?”
林月梅一手扶着婆婆,目光緊随着男人在屋中掃視。她過門多年,自己有些私房銀子,但遠遠不如婆婆手中的積蓄。
沒有哪個兒媳婦不想當家做主,林月梅也一樣,她平時在婆婆面前特别乖巧,從不敢挑婆婆的理,但心裡對婆婆也還是有些不滿。
眼看範繼海四處遍尋不着,林月梅勸道:“你慢點,萬一不小心把房契撕爛了怎麼辦?”
範繼海回頭瞪着她:“你知道東西在哪兒嗎?”
“啊這……”林月梅左看右看,“如果不在房裡,那應該就在外頭。”
說完這話,她不敢看婆婆的臉色。
範母的房契應該是在她娘家哥哥的手中,找出來的那些銀子也并不是她所有的積蓄。銀子可能也在楊家。
林月梅不知道婆婆是怎麼想的,反正她是絕對不可能将自家重要的東西送回娘家去,哪怕是親哥哥收着也不行。
範繼海一陣風般刮了出去。
林月梅隻是感覺左邊一股大力襲來,她穩不住身子,狠狠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