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寒還沉浸在海鮮大餐的美味中,身側突然一聲巨響,她将一隻蝦塞進嘴裡,驚訝回頭。
“璇玉?”
巨響是林璇玉的腦門砸在桌面上發出的。
林璇玉栽在桌上,酒杯翻倒在一邊,向來淡漠的臉此刻紅得像盤中那些煮熟的蝦,已經完全沒了意識。
“都還沒吃幾口,怎麼就醉了。”祝寒惋惜道。
祝祈琰端着酒杯的手滞了一下,有些意外:“這人,平日什麼事都要跟我争高下,終于有她争不了的了。”
沒辦法,祝寒隻得輕手輕腳地把爛醉的林璇玉搬到院角的藤椅上,細心給林璇玉蓋上薄毯,把她散落的鬓發别到耳後。回到桌前,四人變成了三人。
明月高懸,清風微涼。
酒過三巡,桌上的海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又一輪鬥酒過後,祝祈琰撐着下巴,眼神開始飄忽,思緒也開始打轉。
紅暈從脖頸漸漸漫上臉龐,他眼中帶着迷糊,鬼使神差地對祝寒說:“姑姑,早上為何對我那麼兇……”
南宮政仁默默心想,就你那琴彈的,學了這麼多年都學到狗肚子裡去了,死人聽了都得坐起來罵兩句再把棺材闆合上。
祝寒放下手中酒杯:“祈琰,在其位謀其事,在琴樂課上,我就要履行身為人師的職責。若因私廢公,枉顧課堂規矩,豈不是個不稱職的老師?”
祝祈琰:“那姑姑,南宮政仁說他手酸,明顯就是搪塞,你怎麼還放任他不管?”
祝寒笑了笑,拍着他後背,力道不輕不重:“他是真手酸。”
祝祈琰:“什麼嘛……”
南宮政仁早已從原先的位置挪動到了祝寒身邊,身子與祝寒挨得很近。
祝寒下意識看了眼祝祈琰,隻見他已暈暈乎乎,哼哼唧唧地不知在抱怨什麼,全然沒注意到有何異樣。
南宮政仁也是發覺了這點,大膽地湊近,略帶些旖旎酒氣的呼吸噴吐在耳畔。
祝祈琰突然唰一下站起來。
祝寒的手同一時間抵在南宮政仁肩上,正要将他推開。
“我今天上午,隻是沒發揮好而已!”他說着,轉身回屋,絲毫沒有滞留。
不到一分鐘,出來時他手裡抱着一把七弦琴。
見狀,祝寒眉頭一抽。
壞了。
琴桌展開,将七弦琴至于其上,祝祈琰在桌前坐下,
“姑姑,上午的不算,好不好?”他迷蒙的眼神注視着祝寒,手放在了琴弦上,“我重新彈。”
祝寒一聽,白天獨戰百名宗師都面不改色,此刻是真的慌了,連忙違心說道:“上午其實也還……行!真的。不用重新彈,姑姑知道你很用心地學了的。”
祝祈琰搖搖頭:“你又像小時候那樣哄我……”
說話間,指尖撥動琴弦,琴音響起。
他極有自信,抱着一雪前恥的決心,手下生風。刹那間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樂聲魔音灌耳般炸開。
祝寒痛苦地閉上眼。
南宮政仁不會像祝寒那樣給他留面子,直接擡手捂住耳朵。
誰喜歡蒼蠅在耳邊飛?
不知過了多久,最後一個音節落下,祝寒在心裡長舒一口氣,心道原來今天最難熬的環節不在白天的習武場而在這裡。
在酒勁的加成下,祝祈琰卻覺得自己的琴聲動聽無比,一下來了興緻。
他又将手放上琴弦,耳邊卻先傳來南宮政仁鼓掌的聲音。
南宮政仁起身,一手端着一壺酒,将其中一壺遞給祝祈琰:“幹杯,敬你的琴聲。”
祝祈琰:“你這琴都不敢摸的人沒資格敬我。”
南宮政仁:“喝完這一壺我就來彈。”
這一招很管用,祝祈琰接過酒壺,瓷壺對撞出清脆聲響,滿滿的酒液灑出少許。
喉嚨咕噜咕噜地吞咽,南宮政仁餘光看着祝祈琰眼睛的開合越來越小,心中松了口氣,悄然放慢速度。
祝祈琰将空酒壺扔在地上的一刻,南宮政仁壺中還剩一大半。
“南宮,你行不……”
哐。
話未說完,他先一頭砸在琴上。
頭枕着一條手臂,烏黑的高馬尾散落肩頭,絲絲縷縷蜿蜒地垂落在琴上,嘴裡還模糊不清發出甜蜜的夢呓呢喃。
祝寒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如釋重負。
南宮政仁将祝祈琰扛回屋扔到床上,再漠然掃了一眼藤椅上睡死的林璇玉。
一個蒼蠅,一個蜈蚣口糧。
礙事。
他并未坐回祝寒身邊,而是在琴桌前坐下。
祝寒原已經有些困倦而微阖的眼皮緩緩擡起,倦意被一絲興趣取代。
她知道南宮政仁上午确實是在搪塞,隻不過,原以為他是真的不想彈,時間也快逼近下課,順勢随了他的意罷了。
她單手撐頭看着南宮政仁:“上午我真被你騙過了?”
南宮政仁慚愧道:“姐姐讓我彈琴,豈有不彈的道理。隻是太久沒摸過樂器,生疏了,怕同窗們聽了笑話我,隻敢在姐姐面前獻醜了。”
他坐在那裡,黑衣垂地,仿佛本身就是夜色滲出的一部分。
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一片梧桐葉在兩人眼前落下。
他低下頭。
夜風奏響樹葉的律動,指尖剛觸碰上琴弦,如冰凍的寒潭發出一聲碎響。慢撚之間,琴音如冰雪消融的泉水,先是微弱、緩慢,漸漸明朗起來,時而湍急,撞上礁石,時而舒緩,汩汩流淌。複又輕輕落下,雲雨靜靜滴落水面,脫落的冰雕墜入寒潭深澗。
琴聲缱绻,蘊藏其中的情感克制又洶湧。
這樣的琴聲,彈奏出它的人卻是姿勢都不算十分标準,指尖起落間更不談不上什麼精妙。偏是這般随性的撥弄,七弦竟自生了靈韻般,随着那隐沒其中的情感,奏出一汪清泉。
有這天分,怎可能真是怕在人前露怯。
祝寒低着頭,濃濃的睫毛垂下,眼神飄忽向一邊,雙手抱着酒壺小口啜飲着。
她也懷疑過他是否别有用心,亦或是太善于精心編排演繹,但似乎并非如此。
真是奇怪。祝寒望着酒面上晃動的月光想,這份情意,遠比她想象中還要厚重深沉。
這并不是好事。
情感的累積,在一段關系中隻是沉沒成本。
她更習慣用雙方都更喜歡的方式來維系一段關系。
牽手、撫摸、擁抱、情到濃時分辨不出是否發自真心的甜言蜜語……
在以往的經驗中,效果也很顯著。
她隻是需要一個爐鼎,一隻聽話的寵物,她可以為他營造出愛的表象,這就是最大程度了。
祝寒閉上眼,琴音如同懸橋,她似乎能隔着虛淵觸碰到南宮政仁的魂魄。溪雪下暗藏的嶙峋礁石被冰泉沖刷侵蝕,漆黑滑膩。
可是阿政,琴聲中的不安是從何而來?
她沒做過什麼對不起他的事吧?
還是說……恰恰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