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這個問題,駱彌生保持了沉默。
李和铮等了他幾次呼吸的空檔,用探究的眼神看着他側臉繃緊的線條,看出他确實沒有回答的打算,便松了手,開口給了他一個台階:“嗐,懂。您懸壺濟世,我落你手裡了,你确實得對我負責到底。”
這種模棱兩可的話說起來不痛不癢。駱彌生一隻手握住自己剛剛被用力扣緊過的手腕,出了診室。
李和铮懶洋洋地伸個懶腰。他身體底子還是很不錯的,隻用半個小時的深度睡眠便緩過來大半,除了吸氣困難外,身上疼得沒那麼明顯了。
他倚在診室門口,雙手抱臂,打着哈欠,和路過的幾個午休結束來上班的校醫打了招呼,看駱彌生在值班台後脫掉白大褂,換上白色的羊絨大衣——看起來區别不大。
李和铮自問他不是什麼愛唠叨的人。
他老娘是一生放浪不羁愛自由的二洋鬼子,在國内生活多年,依然是刻闆印象裡那種“生完孩子提了褲子就能走”的白女習性,從來沒有過對小孩的耳提面命;他老爹是個老古闆,從90年代開始便上演了《我在故宮修文物》,至今還修得鑽不出來。
據說老娘年輕的時候玩兒命癡迷老爹的文人做派,為之神魂颠倒夜不能寐,展開猛烈攻勢,到手後才知宮裡的天四四方方困住的是女人的靈魂……鬼扯。
這二人的姻緣,說成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有點過,兩人倒也不紅臉,沒離婚,各過各的,像一對生活在遠處不鹹不淡的朋友。
李和铮蹲在也門風餐露宿吃沙子的時候,他老娘在地中海豔陽高照的沙灘上,曬着太陽喝着酒,享受着年輕白男塗防曬油,他老爹下班後背個小破布包,回家提上鳥籠,和東城的茶友們一起串在胡同裡下象棋;
李和铮躺在北蘇門答臘的醫院裡做完了急救處理,等待着領事館協調班機送他回國換新膝蓋的時候,這對便宜夫妻倒是吓壞了,兩個人天南海北地彙合在他的病床前,哭了一鼻子又一鼻子,自有護工真正上手照顧他。
但是他們也沒有多餘的唠叨,他們不會說“太危險了還是不要繼續做戰地記者了”這種話。李和铮總是對這一點心存感激。
不要過多幹涉他人的人生選擇,是他從小接受的教育。
但這會兒,他實在是有種不知從何而來的不吐不快,還是選擇了當着其他幾位交接班的校醫老師的面,對着剛剛重逢見了第三面的舊情人唠叨:“你說這兩天的天氣,最高溫度都沒到零上。我就不信你穿這個不冷啊。”
駱彌生一怔,下意識地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遲疑片刻:“哦。我确實不冷的,基本也不在室外待着。車就在北停車場放着,走過來很快。”
得,當我沒說。
駱彌生走過去,擡手,不得要領地架住李和铮,又調整姿勢,改為了摟着他的腰。
真夠親近的。李和铮的胳膊沒地兒放,搭上他的肩膀,沒拒絕他,大夫嘛。
兩個人用這樣連體的姿态走出校醫院。想到剛才被念叨了一句,駱彌生主動交代着:“我畢業前搖到的号,去買了車。之後都習慣冬天穿少點,體感上完全适應了,不冷。”
着實沒必要說這麼多。不過李和铮明白,他這麼說是因為,當初是他倆一起在海澱駕校報的名,為了協調兩個人一起去駕校練車的時間,他倆第一次合并了課表。
有合并課表,便有共享日程。有共享日程,私人空間便一直在收縮。四公裡的距離本來不遠不近,在戀愛的親近之餘還有極大的自留地,然而合并課表後,隻需要掃一眼便知對方在做什麼,空不空,能不能見面。
想起來都覺得年少時的戀愛腦真恐怖。逐漸如膠似漆了連四公裡的距離都嫌遠,李和铮大三那一年,他們搬出來,在兩個校區中間租了房子。
——那可是同居啊。換作是現在,他根本做不出這樣的事來。
畢竟,人與人永遠是不能真正感同身受的不同獨立個體,再親近,也沒什麼好結果。
駱彌生見他沒反應,生怕回應不夠他這句憋不住的唠叨似的,繼續說着:“我現在比起怕冷更怕熱,保持一點微冷的狀态很舒服,太熱會感覺惡心……”
李和铮失笑,打斷了他:“得了,大夫,我又不是警察,你穿少點也不犯法。”
“嗯。”駱彌生閉嘴了。
李和铮松了松領口,大夫給他羽絨服的拉鍊一口氣拉到了下巴颏,真難受。
都沒什麼必要。想來,不過是舊情人相見,分外沒什麼大不了的。
駱彌生的車是A系奔馳,很标準的“人生第一輛車”,但這對李和铮的身高來說有點小了。
他把自己扔進副駕駛後往後推了一大截座位,才把屈起來受疼的右腿伸直了。
駱彌生沉默片刻,冒出來一句:“我今年準備換車。”
“哦,那挺好。”
言盡于此。李和铮沒心思管舊情人的話裡有沒有暗示,閑聊也好,有心也罷,都不值得為此多花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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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院的急診人滿為患,才一進門李和铮便煩上了,盡量不動聲色:“其實沒必要,肺炎而已,就在你那兒輸了得了,你又不是不能開藥。”
“能是能。”駱彌生沒再多說,知道他怕麻煩,一會兒,以他這個發高燒但人清醒的程度,被分個四級還得排隊等,得更急,“社保卡給我。”
“不用。”李和铮笑了笑,“你陪我來已經很感謝了,哪能事事麻煩你。”
駱彌生擡眼看他。
李和铮捏了捏他的肩膀,把他轉過去,一起站在了隊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