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然是模棱兩可的态度,放在老同學的身份裡稍顯親近,放在舊情人的定義中過于平淡。
平淡意味着不在意。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是愛是恨是牽挂,而李和铮有的隻是坦然處之。
分診要測血壓,李和铮提前脫了半邊羽絨服,胳膊伸出來準備挽袖子,駱彌生先上手了,一折一折地挽。
李和铮:……
醫者仁心。他自然得像是給幼兒園小孩撸起袖子等洗手。
袖子弄好,駱彌生又把他掉下去的外套拎起來,裹住他,擡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體溫沒變。”駱大夫歎了口氣。
李和铮沒說什麼,沒拒絕,沒躲避。
隊伍行進還算快,還差兩個人到他。
前面被媽媽抱着的小孩看起來也是發燒,趴在媽媽肩頭蔫哒哒的,應該是又難受了,鬧起來,邊哭邊踢腿,沖着李和铮的肚子來。
駱彌生眼疾手快,擋了下,被踢到胳膊上,白羊絨大衣立刻被踢黑一片。
李和铮:啧。
那媽媽紅了臉,忙不疊地道歉,掂着孩子哄。駱彌生搖頭說“沒事”,李和铮拎起了他的胳膊,看他手腕内側被踢破一點皮。
他便上手,拍他的袖子:“你瞧瞧。這多過意不去,你帶我出來,還負傷了。”
駱彌生耳朵紅了,轉臉不看他。
李和铮無心探究他的态度,把灰拍掉,調侃:“你這反應速度,跟……”
急診的分診台在一層進門處,門外突然炸響由遠及近的救護車鳴笛聲,幾道疊在一起,分外高亢。
與此同時,大音響裡,低沉的女聲急促地喊起了呼号:“急診333!急診333!緊急情況,急診333……”
幾乎是瞬間,駱彌生的身體自發地動了,還在李和铮手裡的手腕猛地抽走,轉身就往門外跑。
李和铮愣了,駱彌生跑了兩步也愣了,而後他轉頭,他們兩人對視一眼,李和铮笑了:“去吧,駱大夫。”
已經辭職的駱大夫遵循着肌肉記憶,短促地點頭,剛被唠叨過的白羊絨大衣随着他的奔跑翻飛,混進了從四面八方奔跑來的白大褂裡。
李和铮目送他沖出了已經大開的門。救護車旁開始有被擡下來的擔架床,大片的紅色染在白色的被單上,被一片白色的人圍住,推着朝這邊跑。
耳邊是急促的鳴笛,333呼号還在播報,不斷向外跑的醫生們高喊着“讓一讓!”,許多人不明就裡地左顧右盼四處閃躲,感到恐慌,而恐慌的蔓延孩童最先感知到,前面排着的那個孩子尖銳地大哭出聲,就在李和铮一步之外,刺痛了他的耳膜。
下一刻,防空警報拉響了,這次空投的目标地點是醫院。裡面沒有老人,老人是住不到醫院裡的——裡面有剛剛生産完的産婦,也有被炸掉半邊身子等死的孩子,就這樣驚聲尖叫般地哭嚎,很快哭不出了……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李和铮眼前閃爍着滾滾濃煙,濃重的火藥味裹挾着砂礫沖到他臉上。他盡力拽住即将跌入一片黑暗中的理智,閉了閉眼,喉嚨發緊,發着高熱的身體背後滿是冷汗。
“沒事沒事,寶寶不怕,不哭不哭。”孩子媽媽漲紅了臉,吓壞了的小孩怎麼哄都哄不好,輪到他們測血壓了,極度不配合,說什麼都不肯把胳膊伸給護士。
恐慌中的人更沒耐心,喊着“要不讓我們先來!”,而李和铮的心在一位母親持續不斷地安撫話語中安定了下來。
掌心裡出了一層冷汗,他在褲子上擦掉,半蹲下身,在能和小孩平視的高度,沖哭到快窒息的小孩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你看這是什麼?”
崩潰中的小孩淚眼婆娑地看過來,哭被中斷了,李和铮抓住這個時機,幾根手指扭起來,又展開,花裡胡哨地晃了晃,縮起來又彈起:“看,是不是有小人在跳舞?”
護士見小孩的注意力被轉移,立刻拉住他的胳膊嘩地拉起袖子套上血壓儀,在小孩開啟下一輪哭鬧前,孩子媽媽投來感激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輕聲道謝。
平靜下來的李和铮從容地站直身,微笑搖頭。
身後傳來擔架床滾輪急速滾動的嘩嘩聲,跑步的咚咚聲,伴有一道格外熟悉的中低頻的震動,在嘈雜至此的環境中被清晰可聞地捕捉到。
李和铮回頭,看到駱彌生剛被踢髒、又被他拍幹淨的白袖子上,染了一大片刺目的血迹。
沖過來接這起重大交通事故的醫生們,哪個身上都沾血。這張擔架床上圍着幾個醫護,受傷的年輕女孩一手抓着駱大夫的胳膊,駱彌生正持續和她說着什麼,為了讓她不要昏過去。
他們帶着血腥味沖過來,李和铮擡手,擋住了還在分診台上的小孩的眼睛。
同時,他看向駱彌生鏡片下冷靜的眼睛,他們的視線在瞬間交彙又錯開。
駱彌生收回視線,目不斜視,沖向了搶救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