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破音需要嘴唇開合,唇部肌肉用力,才能發出這個“不”字。
駱彌生在昏黃的路燈下與李和铮對視,他能看清他,又看不清他。
咬着嘴唇時發不出爆破音。
李和铮的笑褪去了。
他們注視着彼此。這帶着幾分異域風情的輪廓并不平易近人,平日裡用懶散的眉眼與潇灑的笑意粉飾,在面無表情時暴露無遺。
他是堅硬的,是頑固的,如磐石般不可撼動的。
他也是幹脆利落的,是心無挂礙的,唯獨不是願意與舊情人藕斷絲連的。
駱彌生想起初春時節在擁擠的學生食堂裡一眼認出來的那個李和铮。
鶴立雞群似的,太好認了,太熟悉了,沒半點生疏感,因為這十年間,他總在每個不經意的瞬間想起他。
可等走近了,便發覺他變了些。
而這種變化并不特别,是随着年齡的沉澱誰都會有的。
圓融了,可那大約是……現在的生活不盡他意。這個人意氣風發時在辯論場上隻想赢,在任何場上都隻想赢。
佛系了?不過是因為全都擁有過了,所以全都能輕輕放下。
所以駱彌生無從開口。
畢竟這十年間,李和铮奔赴萬裡外,帶着旌旗——他自己也是一面飄揚的旌旗。
而失格的駱大夫囿于學校的一畝三分地,把年少時的自我忘個幹淨。
溝壑。
唯獨還剩許多,在被稱之為“遺憾”的情緒掩蓋下的,忘不掉也給不出的,老舊的情意。
李和铮見他半晌說不出話,開了車門。
這聲音啟動了駱彌生:“等一下,告訴我門牌号,給你點醒酒藥。”
李和铮沒回答,一手拎着包,邁出去。
駱彌生擡手扣住了他的肩,來不及過多思考,他怕舊情人間搖搖欲墜的平衡被就此打破:“等等。我……我想上去,而且你喝了這麼多,雖然不醉……我的意思是,我留宿,看着你,但我……不想聊。”
李和铮笑着把他的手推下去:“我不用照顧。駱大夫,勞你送我回來,謝了。”
李和铮甩上車門,沒回頭。
他靠在電梯裡,回想着駱彌生剛才的話,啼笑皆非。
成年人的願意留宿意味着什麼誰不懂。也就是說,他這位看起來正在主動示好的前男友,甚至接受在不明不白的時候被他睡一頓,都拒絕了這個談話的契機。
哇。李和铮又笑起來,心想着,駱大夫,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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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年來,李和铮很少做夢。他往返在駐地與戰區,情緒集中且純粹,身體過度勞累,精神時刻緊繃。要麼深度睡眠,要麼在戰區裡睡得極少,夢找不上門。
尤其是不會夢見從前的事。
這晚被酒精的代謝鬧得睡不踏實,迷蒙間,夢見了一個遙遠的片段。
那年,應該是建校116年的校慶。醫學部的課程再緊也要參加校慶,他們坐校車過來,駱彌生為了早點見到他,提前自己騎車過來。
李和铮不喜歡大規模的集體活動,除了辯論隊,不參與任何跟集體榮譽相關的事——去辯論隊也是因為他喜歡辯論,新聞生無處安放的諸多觀點,時刻沸騰的表達欲,辯論賽是最好的出口。
可那一天他感謝校慶,不用上課,他在西門等着。駱彌生年少時不戴眼鏡,永遠喜歡白色,隻穿着白色圓領T恤和牛仔褲、帆布鞋,幹淨清爽,眉眼柔和,發絲柔軟,随夏日的微風飄揚……
醫學部的大部隊趕上來時,他們站在樹下,他背靠着樹,駱彌生抱着他,一點身高差夠他的下巴放在他的肩膀,兩人抱得緊緊的,身子還左右晃晃,親密無間。
他們在張燈結彩、人來人往的校園裡,低聲談論着早飯、昨晚趕完的作業、一會兒去校慶市集上買什麼。
明明去逛就好了,還非要先念叨一遍;明明隻是念叨這樣平常的話,還非要抱得這麼緊。
有情人的浪漫消磨,每天說很多話都不厭。而這蜜裡調油的氛圍當然瞞不過旁人的眼睛,林陽眼尖,第一個看見樹下的他們,吓了一跳。
“卧槽老梅?!”
李和铮看得見那些人夾雜着驚豔的驚訝,年輕時候皮囊确實是好,駱彌生耳朵紅了,但也大大方方地給同學們介紹:我男朋友。
可等他親昵地摟住駱彌生的肩膀,低頭,看到的卻是一雙冷漠的眼睛,面無表情,眼中寫滿了對他的拒絕。
李和铮驚醒,擡手看表,不偏不倚的七點整。
周末的早上應該多睡會兒,有兩條未讀微信,來自昨天剛剛加回來的駱彌生:
—如果醒來頭疼,煮蜂蜜水
—抱歉
發來的時間是半夜兩點多。
懶得煮水,也懶得回信。有什麼可抱歉的?不過是他終于準備聊聊,駱彌生不想聊,想不如給他酒後睡一覺,而他不想睡。訴求不對等,僅此而已。
他又睡着了,再次睜眼是十點四十,微信有五條未讀消息,分别來自三個人。
蘇啟然:你放心,哥們兒,我不多嘴,你倆的事兒我爛在肚子裡。
李和铮嘴角抽抽,無奈,給他回複:沒事,我們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他老爹也難得發消息:
—今天休息了吧
—回家吃個飯?
李和铮回:成,下午回去。
下一個未讀的還是駱彌生:
—還沒醒?
—不舒服來找我,我在學校,今天值班
李和铮劃出去,定了會兒,還是點開了,沒必要故意對前男友已讀不回:
—醒了
—挺舒服,大周末的你值班
駱彌生秒回:
—那就好
—嗯,畢竟還是校醫,上午看診,下午約了三個心理咨詢,五點下班
—晚上帶我外甥出去玩
沒人有必要給前男友報備行程。李和铮不想回了,手又控制不住體面人的習慣,還是給他回過去:你姐要孩子了?
也對,駱彌生的親姐,好像比他還大兩歲來着。
駱彌生:
—嗯,今年5歲了
—說想吃牛排,我準備晚上帶他去藍港
李和铮回了一個字:哦
駱大夫被這個字堵回去了,沒再發消息過來。
一點都不餓的李老師開始做獨居男子的周末家政,洗衣服換床單被罩,掃地拖地收垃圾。
萬幸,這邊兒學區密集,房價極高,李老師六千塊的預算隻夠整租一間五十來平的一居室,用了不到兩個小時便完成了大掃除。
過了午飯時間,依然沒胃口,索性給他老爹李連東撥了個電話過去:“爸,您晚上想吃什麼?我買了帶過去。”
“喔……”李連東慢性子,說話也慢,“小唐剛剛來家裡了,帶了羊肉過來,現在下廚了,等你回來剛好做好。”
李和铮噎住了。這個“小唐”叫唐未徊,是李連東的大徒弟,與他年紀相仿。他不在時,唐未徊把師父當爹孝敬,做師父的也把父愛投射在徒弟身上,何況手藝人的師徒情本就更親厚些。
小時候剛認識,兩人便不對盤,後來更甚。他偶爾回國,他們隻見過幾面——天知道李和铮真不是吃父愛的醋,他到底生性自由,着實和這種不近人情又作風古闆的撲克臉八字不合。
而且,昨天才剛大吃一頓羊肉,今天又吃,真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