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權伸手從仆從手中接過勺柄,從甕中舀出一勺為鄧玠斟酒,酒水清澈,在漆盞中蕩起漣漪。
“我聽聞當日廷辯甚是精彩,隻可惜當日我不在京都,不能一聽士衡言語雄辯。”
“巧言令色,不足之論。”
桓權并不願多提當日論辯一事,隻是輕輕一句話便揭過了,無論世間之人如何議論此事,于桓權而言都已成往事。
鄧玠送酒入口的手聞言稍頓,身為多年好友,他敏銳察覺出桓權心情并不愉悅,心中猜測桓權身上的傷隻怕就與此事有關,慢慢飲下盞中清酒,心中思慮着。
“陛下自那日廷議之後,已有數日不曾上朝,此事,士衡可知?”
桓權聞言面露驚異之色,搖頭道:
“那日之後我便告假在家中養病,不曾過問朝堂之事,此事确實不知。叔寶如何得知?”
鄧玠觀察桓權神色不似作假,便道:
“士衡難道忘了,我父親乃是當朝左将軍,平日雖很少去官署應卯,朝中之事多多少少也是瞞不過父親的。”
桓權颔首道:“原來如此,隻是不知陛下不上朝是何緣由。”
桓權面露憂色,好一副忠君體國的模樣,但在這一個世家掌權、皇權衰微的時代,天子不臨朝實在算不上一件特别的事,尤其是在蘇鈞之亂後,天子就越發懈怠朝政,整日沉湎後宮之中。
鄧玠不知桓權這副憂心忡忡的模樣是真是假,他也無意去探究,世家之中,善于僞飾之人不在少數,虛僞的人多了,真假也就不再重要。
至少在時人口中,桓權是有忠義之名的,除卻當年孤身出使宣城一事,當年蘇鈞掌權時,桓權二拒征辟一事,亦傳為一時美談。
“我聽聞,宮裡傳來消息說,陛下病情日益沉重,隻怕數日不久。”
桓權蒼白的臉色一沉,目光斜睨了鄧玠一眼,手中的木勺也跌落至酒甕之中,青白面色,竟真的宛如從地獄歸來的烈鬼,鄧玠的心下也跟着一沉,隻聽得桓權道:
“不可妄言。”
“非是我妄言,而是……”鄧玠正待要說下去,見桓權目色陰沉,猶如深淵之水,便不好再說了,隻得轉而道。
“罷了,這些本就非你我能夠左右的,你我還是醉飲日月、且樂逍遙好了,誰知道明日滅族之禍又到誰家。”
“你這話什麼意思?”
“自漢末以來,身亡族滅者不計其數,自我入仕以來,親眼見到多少世家豪族覆滅隻在旦夕之間,俗話說,物傷其類,秋鳴也悲。
桓權,你說我們也能揚名立萬嗎、留名青史?”
桓權原還因鄧玠的慨歎而憂心綽綽,聽到後面的問句,反是一愣,笑道:
“秣馬厲兵,揚聲沙漠,驅除護虜,封狼居胥,何愁不能留青名于簡冊?”
“你開什麼玩笑?父親他們都沒能做到的事情,難道我們能夠做到?”
桓權起身,整理衣襟,來到牆架旁,從中抽出一冊書來,顧首回望,搖着手中書簡,對鄧玠道:
“古人之事盡在書中矣!
公問我,莫如問它。”
說着就将書簡抛給了鄧玠,鄧玠一把接過,布囊之中是泛黃的竹簡,囊外系有錦繩,上有木牌,綴有《太史公書.卷三》數字。
鄧玠看着手中的書簡,無奈搖頭,笑了,沒有辯駁,道:
“書我收下了,不過你答應我的屏風,别忘了。”
“書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可惜了,叔寶,如此靈秀之人卻是一濁夫。”
“……你又拐着彎罵我。”
鄧玠斜睨了桓權一眼,他雖不似桓權博學多識,卻也能聽出言語中的好歹。
“……”桓權沒有否認,隻是道: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桓權隻是瞧着窗外的□□,悠然一歎,唱着漁父之辭,鄧玠瞧着桓權,心中猜測他是因為江氏一族的事。
在鄧玠的認知中,桓權并不算是一心狠手辣之人,他也曾是縱情山水的文士名流,也曾在江畔與人唱和屈子騷賦,也曾兩拒征辟、無心名利……
若非當年蘇鈞之變,桓氏一族後繼無人,桓權并不需要急入官場,也需要面臨如今進退兩難情狀。
身為朋友,他雖然無法幫桓權走出困境,卻也能做些傳遞消息的小事,笑着起身,摟着桓權的脖子,笑道:
“江家那女郎,聽說你還留着呢?過幾日關于江氏一族的聖令就該下了,你要是想保的話,速度得快。”
“什麼意思?”
鄧玠笑而不語,拍着桓權的肩,邁開腳步,跨出門檻。
桓權看着鄧玠的背影,思索着鄧玠剛剛說的話,手心不由捏緊,眉頭緊蹙,随即手又被慢慢松開,轉身入内室更衣前,對門外吩咐道:
“備車,去大将軍府。”